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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程局奇人逸事(付伯伯)

付伯伯

付伯伯是我爸的好朋友,河北易县人,时任汽车修理工。人长的又白又胖,圆身圆脸圆眼睛,剃光头,整个人看着都是圆的。付伯伯虽胖却颇干练,衣着干净,动作利索。

在汽车连,最脏最累的就数汽车修理工了。天天钻在车底下修理养护汽车,爬出来时,手、脸和工作服全是污渍和机油,在这种环境下,付伯伯的讲究就显眼了。别人发的线手套都舍不得用,被老婆积攒起来织成线衣线裤,口罩也拿回家拆开来做蒸馒头的笼布。付伯伯总是戴着手套口罩干活,下班时把满是油污的工作服一脱,换上自己的黑华达呢中式便装,虽然不合潮流,却也别具风采。

付伯伯不抽烟不喝酒,爱喝茶、爱做木工活。受当时条件限制,只能做些硬木小物件。每天放学时,我都能看到付伯伯坐在家门口,端着个白瓷茶壶,要么在端详着一块木头,要么就是全神贯注地给木头雕花。我爸文革时被停职接受组织调查,实在郁闷难言,于是置办了刨子、凿子、钜子等工具,天天到也被停职了的付伯伯家求教木工技术。我爸从做小板凳开始学习,接下来做箱、柜、桌、椅,自家用不了就送人。那段时间我们大院家家门前都是各式各样的小板凳、小椅子,小马扎,全是不用一根铁钉的榫卯结构,漂亮又实用。

我爸的一帮司机朋友有办法从外地弄来大板材,每弄到一块好木料,都让为材料发愁的付伯伯兴奋不已。

大半年下来,我爸终于做成了一个带扶手的罗圈椅,老榆树木料,用细沙纸耐心地打磨后,淡黄的木质中透着天然花纹和淡淡的香气,古朴典雅。付伯伯捧着茶壶,前后左右地打量着圈椅。半晌,操着一口河北腔抑扬顿挫地说:

“老董,你的手艺够五级木工了。这要在旧社会,靠这手艺就可以养家糊口过好生活了,再进一步就能收徒弟了。”

我爸和付伯伯的友谊从战争年代就开始了。

在鲁南战役中,小米加步枪的八路军与美式机械装备的国军打的异常艰苦,八路军挖陷坑、埋炸药、设巧计缴获了一辆美国卡车,包括三名俘虏和两门小钢炮,付伯伯是炮手。八路军迅速调度这两门小钢炮和炮手到另一条线阻击敌人的车队,我爸就是端着笨重步枪的押送员。

时值隆冬,天上刮着白毛风,我爸压着俘虏、顶风冒雪跑步到达阵地后,国民党炮手已经跑的上气不接下气,帽子丢了,大衣也划破了。连长立即用手枪指着狼狈不堪的年青炮手说:“敌军的车队马上要从山下这条路通过,限你三发炮弹打中一辆汽车!打中了立功,打不中就地枪毙!”我爸也立即用步枪指在了炮手的太阳穴。

白白胖胖的炮手满有把握地说:“没问题!”跳进战壕,脱掉军大衣,迅速找好射击点。小钢炮主体是炮筒子,基座很小,体积小、重量轻,便于打运动战。

小钢炮刚安装好,国民党军队的汽车就开过来了。哪里是一个车队?仅一辆汽车!这无疑给炮手增加了难度。他调整角度,瞄准、放炮!

“轰!”

打在了车前,没中!

汽车加速往前进,连长的手枪在炮手头上点了一下,炮手脸色腊黄了。

第二发,再瞄准,放炮!

“轰!”

打在了车后,汽车拼命往前奔。

炮手的汗水顺着头发往下淌,我爸说从来没见谁的汗出的那么快,那么猛,当时可是数九严寒还下着小雪啊。

汽车已经快跑出射程了。

“轰!”

还没看清怎么瞄准的,汽车就被击中了!

八路军冲下山去缴获战利品时,炮手瘫软地坐在地上,神情呆滞,半天都爬不起来。

立了战功的付伯伯被编入我爸所在的连队,连长在孟良固战役中牺牲了。之后,我爸和付伯伯共同经历了打济南、打青岛、淮海战役、渡江战役、解放福建、抗美援朝等战役,成了生死弟兄。解放后又一起转业到水电工程局,参加过三门峡、刘家峡、丹江口、龙羊峡、葛洲坝等国家大型水电工程建设。

付伯伯因为家庭出身和本人的国民党历史,在全国解放后的每一次政治运动中都要认真写交待材料。从家庭出身写起,怎样考入国民党军校,怎样参加国民党,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投诚八路军的等等,都要交代的清清楚楚。几遍写下来,付伯伯连草稿都不用打了,总能一挥而就,然后在家里放两天再交,以示认真反省了。他常苦笑着自嘲自己是“老运动员”。

每份材料我爸都是他参加革命并立有战功的证明人。

老三八曾经教育过我爸:一个响当当的老革命,怎么天天跟国民党投诚人员粘在一起?虽然立过战功,到底根不正。我爸说跟着他学文化呢。

老三八最尊敬文化人,也最推崇学文化的,就没再干预。付伯伯不但有文化,而且一笔好书法、一手好篆刻在全局都有名的。

付伯伯出身于河北易县一个大地主家庭,本人是保定军校毕业。当年付老爷子希望他到北京读大学,时逢他的一位表哥穿着一身国民党呢料军装回乡探亲,皮带上别着手枪,很是威风,付伯伯脑子一发热投考了军校。当他也一身戎装回到家乡时,他母亲哭了三天三夜:

“我想养儿来送终,不是养儿去当兵。”

他父亲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几天里瘦了一圈。

付伯伯随军队走后,他的家乡成了日本人、国民党、共产党三方拉钜战的战场。他父亲被绑票。为了给他这个独养儿子把祖产留住,死活不肯卖地交银子,被绑匪撕了票。他母亲也随之忧郁而终。

解放初期,工程局久经沙场的老兵们过上了安定幸福的生活,你追我赶地生儿育女。我们家属大院孩子成群,整天鸡飞蛋打吵吵闹闹。付伯伯无儿无女,家里很清静。他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与老婆相依为命,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付阿姨特别喜欢孩子,曾领养了我二姐几年。文革开始后,付伯伯担心他的地主家庭出身会影响孩子前途,又把我二姐新衣新裤打扮的漂漂亮亮、抱着一大堆玩具给送了回来。过了几年优裕生活的我二姐,被付伯伯家惯的不懂规矩、挑肥拣瘦、一身毛病一辈子都改不回来。

付伯伯和我爸,两个热爱生活、情趣相投、家庭成份高的难兄难弟,一个修车,一个开车,文革前政治上不追求进步,文革中不参加任何派别组织,从不揭发批斗别人,始终当不合潮流的逍遥派,尽最大的可能远离政治。他们一生历尽艰险辛劳只求平安。但1968年,都被全家下放了。

两兄弟携家带口从兰州坐火车,一路上到处都在武斗,火车走走停停,时而绕道,十多天才到达郑州。两家在郑州火车站洒泪而别。

三年后付伯伯和我爸同时落实政策,两个家庭又奇迹般地在郑州火车站相聚,一路春风回到了工程局。

付伯伯病逝于龙羊峡水电工地,我爸病逝于葛洲坝水电工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