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间颇有些灰暗，却很宽大的屋子，屋里的陈设很古旧也很简单，桌椅是紫木雕花的，旧得已乎看不出雕的是什么花，靠墙有一张八仙桌，桌上摆有一个盘子般大小的黑砚，砚上有半条残墨，没有笔，也没有纸。墙上挂有一幅已经呈灰黄色的字画，依稀看出画的是山水，画轴连着蜘蛛网，网中心盘着一只硕大的蜘蛛，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掉了还是活着，那面网伸得很大，一直连到屋梁上。一侧有一排书架，上面沉沉地落满了书和书上的灰尘，书架旁置着两尊蒙了厚尘的大瓷瓶，瓶口上还横架着一把快要落尽毛的鸡毛弹子。无论谁踏进这间屋时，必然感觉像是走进了百多年未曾住过人的古屋。
屋里唯一没有落上灰尘的是一张桌子和围在桌边的几张椅子。桌子就设在屋子的中央，却是一张很考究的紫木雕花桌子，桌面可以映出光，显然是常有人在这张桌子上蹭，蹭得油光可鉴。
这时候，围坐在这张桌子的三个人正是陆天宇，项世敏和唐编辑，桌子上摆有一壶茶和几只杯子，很难想象在这样一个被灰尘覆盖的屋里，如何能搞出这般洁净的茶具和水，可是唐编辑却搞到了。
唐编辑呡了一口茶，说，“这茶怎么样？四川的蒙顶贡茶，其性清雅而细润，品起来是别有一番意味。”
陆天宇品了一小口，没有对茶做出品评，放下杯子，说，“唐编辑，你这次来找我们，我想恢复同阿莲的联系并不包括在目的之中吧？”
唐编辑一怔，随即笑道，“怎么这样说呢？”
“你，哦或者那个人，就是要见我们的那个人，只对我和项世敏感兴趣，阿莲，只不是因为不可能越过她而接触到我们，迫不得已，才搞了个恢复联系，我说的对吗？”陆天宇是紧盯着唐编辑的眼睛说这番话的。
唐编辑显然被陆天宇盯得无处躲避，只好尴尬地一笑，说，“陆兄的洞察果然敏锐，实不相瞒，军统上海站如今的新规定是，如果哪一个分支出现了问题，组织就必需和那个分支完全切断联系，不再恢复，也就是说，这个分支的所有人员都将被丢弃，只是阿莲的情况比较特殊，算是一个例外吧，其实，她的确是一个很好的谍报人员，忠诚，坚韧，能力卓绝，无论她经历过怎样的不利，所处于怎样的环境，军统里没有任何人对她的忠诚和能力产生过怀疑，这次切断同她的联系，完全是因为有组织规定，不能不遵守。”
“哦？”陆天宇的兴趣被引了起来，他说，“听你的意思，她在军统系统里好像并非一名小角色。”
“她当然不是一名小角色，”唐编辑说，“说起她的过去，在军统内部可是有响当当的名气，她是军统七杰中唯一一名女特工，她干练，冷血，枪法好，她几乎可以胜任任何任务而从无失手，然而可惜的是，她性子太直，太犟，太执着，所以才会被扔到上海站做一名普通的情报员。”
“她的这种性格显然是个得罪人的性格，她目前的遭遇一定是和她得罪的那个人有关吧？”陆天宇说。
唐编辑又是一怔，随即向陆天宇挑了一下大拇指，说，“你说的没错。她的确得罪了人，得罪的正是她的上司，一个位高权重的人，得罪了他，她怎有好的结果？抓住一次小过，便发到了上海站来，当初上海站还有负责人被受意对她施实打压，一路将她贬成最基层的情报员，强撮着同阿旺配合，以假夫妻的名义开展工作。”
“原来，她和阿旺不是真正的夫妻！”项世敏惊讶道。
唐编辑瞧了项世敏一眼，说，“第一眼看到这一对夫妻时，你是不是感到很不协调？一个又老又丑，一个年轻俊俏，把他们强合在一起，人人都感到惋惜，我也一样，可是，她得罪的那个人不是一般的人，他的意思又有哪个敢违拧呢？”
“她是怎么得罪上司的？”陆天宇问。
唐编辑摇了摇头，说，“只能怪她生得俏丽。上司看中了她，可是她却有了意中人，那个人是陆军部里的一名中级军官，据传，听清楚我说的是据传，那位上司设了一个局，把阿莲的意中人给害死了，制造出的现场是劫匪图财害命。那个上司满以为阿莲会自此绝了念头顺从了他，可阿莲却死也不从，她是一名优秀特工，意中人的死，不可能不引起她的怀疑，于是，那位上司就恼羞成怒，把她发到了上海站来。”
项世敏摇头叹息道，“真没想到她竟然有这样坎坷不幸的经历。”
“既使如此，她仍兢兢业业于她的普通情报工作，我们上海站的人既同情她又敬佩她，所以，也从来没有人对她怀疑过，这一次恢复同她的联系，虽然主要是出于你们俩的原故，但我们所有的人也都倾向于恢复她的工作，因此这一决定，有赞成的，有默许的，却没有反对的。”
“正因为你相信她，所以那天从陆军医院逃出来后，你首先选择到她那里，是不是？”项世敏问。
唐编辑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过了一会才说，“那时候，我们离她那里最近。”
“你难道没有怀疑是栾翔出卖的你吗？项世敏问。
唐编辑摇头说，“当时还没有怀疑到他，如果知道，我又怎么敢投到阿莲那里呢。”
这个时候，外面传来开门的声音，接着便听到有脚步声向这边走来。
“是那个要见我们的人吗？”陆天宇说。
“是他。”唐编辑说。
唐编辑话音刚落，一个人已经走进屋来。
项世敏扭脸向那人看去，登时惊得跳起身，右手下意识地背到了腰间，一把手枪正别在那里。
“老徐……”项世敏惊呼道。
来人果然就是徐中岳，一身笔挺的西装，领带打得紧且端正，犹似扣紧军装的风纪扣。他面带着微笑，那层笑容很薄，可以隐约地看出覆在笑容底下的另一张面孔，那是一张冷漠而充满疑惑的脸。
陆天宇没有动，他扫了一眼唐编辑，唐编辑已经在起身，脸上也带着微笑，那张笑脸是用来迎接徐中岳的。
徐中岳走得更近了，他空着两只手，很自若随意地在身侧摆。陆天宇的脸上也挂起了微笑，站起身，静静地瞧着徐中岳。
“天宇兄，”老徐没有理会惊呼的项世敏，而是把手向陆天宇伸过去，“没想到我们能在这里相遇。”
陆天宇伸过手去，同徐中岳的手一粘，便分开了，他说，“的确没想到。”
徐中岳再扭脸瞧着项世敏，微微点了一下头，说，“是技术科的项世敏，项上尉，是吗？”
项世敏点点头，他和徐中岳少有接触，所以并不很熟。
徐中岳便也伸过手来，项世敏略一犹豫，还是把手从身后转到身前，同徐中岳的手粘了一下，那只手就不好再背到身后了。
徐中岳双手招了招，说，“看来大家都怀有不少疑问，来，来，都坐，坐下来我们慢慢谈。”
众人坐了下来，唐编辑斟了一杯茶，端放在徐中岳面前。徐中岳道了声谢，端起茶呷了一口，说，“天宇兄是何时到的上海？”
陆天宇笑了笑，说，“一个多月前。”
“哦？时间也不算短了，是为了何事而来啊？”
“来上海可不是我们自愿来的，好不容易可以走了，却又多事，一心要搞清楚一些令人费解的事，所以就停留了这么长时间。”
“可以说说详情吗？”徐中岳的情神渐渐有些严肃。
“当然可以，”陆天宇说，“不过，在我说之前，你可否先帮我把缠在心头的疑惑解除掉？”
“可以，你要怎么解？”
“只要回答几个问题。”
“你说吧。”
“一，你的真实身份是什么？”
徐中岳的面色一缓，瞥了一眼唐编辑，说，“这个你应该想到，能在这个环境中工作的，除了军统还能有谁？”
“一直都是？包括在衢州第十三航空总站？”
“一直都是。”
“为什么要潜身在航空总站？”
“军统做的事情，自然有它的理由，理由有充分的，也有不充分的，也有根本不是理由的理由，所有这些理由未必都需要解释，即使解释，也仅是冠冕堂皇的高调，真实的内容只有制定者和执行者知道，有的时候，甚至执行者也被蒙蔽其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