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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夜行

大门方向的枪声在警笛拉响的时候就已经响起来,枪声的激烈程度竟超过了陆天宇的想象,这使陆天宇很担心门外的人能否控制住大门,不过这个担心很快就解除掉了,因为他远远地看到,门已经大敞开了。门里和门外都倒卧着日本兵的尸体,除了尸体没有人,人都到了哪里?院子里的日本兵现在还没有赶到门口,那么密集的枪声又是从哪里来的?这个疑问在汽车猛地从大门里冲出来时,终于弄明白了,因为汽车在冲过大门横在当街的一瞬间,一侧的车身便遭到了一片横扫而来的弹雨的撞击,车身被撞得一晃,几乎要倾斜出去。

陆天宇急打方向盘,将车头调向子弹飞去的方向,这时,他看到了马玉龙,马玉龙正向驾驶室纵跃过来,这时的汽车已经成了最显眼的靶子,子弹像冲堤的恶浪,一波波撞在车尾上,划过车身,划出四处飞射的乱星。马玉龙试了几次,都没有办法靠近汽车,便依靠着路边的一处掩体,用手指着一个方向大声地喊。

“他喊什么?”陆天宇问项世敏,因为他觉得项世敏距马玉龙更近一些。

项世敏果然听得更清楚些,“他好像说……去……”

陆天宇的脚狠狠地蹬在油门上,汽车呼啸地奔去,亦如一颗飞出的子弹,把追它的和与它一起飞奔的子弹统统甩在了身后,甩成了遥远。

“去哪里?”陆天宇继续问。

“去……什么冈?”项世敏吱唔道。

“什么?”陆天宇斜了项世敏一眼,踩油门的脚也松了。

“好像……喊的是潮家冈吧?”项世敏更加紧张了。

几颗子弹追到了放缓速呀的汽车,“砰砰”地钉打着车尾。陆天宇猛地一打方向,将车拐进了一条狭长的街,油门仍又踩到了底。

“这里好像……”项世敏奇怪地看着窗外,“我们就是在这条街上劫的这辆车吧?”

“没错。”陆天宇的两眼紧盯着前方。

“你知道那个地方了?”

“不知道。”

“那为什么走这条路?”

“因为这条路和马玉龙手指的方向最吻合。”

“这条路不是通往火葬场的吗?”

“也许他说的那个地方在市郊。”

项世敏感到奇怪,“为什么说是在市郊?”

“因为火葬场通常就靠近市郊。”

“如果这座火葬场不靠市郊呢?”

“那就只好靠运气了。”

也许是持续的枪声和刺耳的警报把夜空营造得过于恐怖,路上的行人也愈发的少了,这对高速行驶的汽车来说,是极有利的,所以,他们一直走得很顺利,很通畅。也有放慢车速的时候,那是在分别与两小队匆忙跑来的日本兵擦身而过时放慢的,陆天宇不想让日本人看出车是在紧张的奔驰,而日本人也果然没有看出来,其实,日本人没有心思去看这辆车,他们要急赶着去枪声响起的地方,对一辆自己的军用医护车,他们跟本没产生出可以怀疑的理由。

再往前的路越来越黑暗,这是因为路灯和住户越来越稀少了,也看不到成队的日本兵跑过,日本兵应该奔着枪声去,而这时,他们已经听不到枪声了,连警笛声也听不到了。

项世敏眼睛一直瞧着窗外,这时他说,“房子矮了,也少了,这是快到市郊了吧?看来我们的运气还算不错。只是,火葬场却没看到,难道还在前面?”

陆天宇说,“也许已经过了。”

“我好像没看到。”

“那并不重要,火葬场又不是我们要去的地方。”

陆天宇旋动方向盘,将车停靠在路边。

“怎么停车了?”项世敏问。

“现在,该去打听一下你听来的那个地方了。”陆天宇说。

项世敏去了很久才跑回来,坐到车里喘了半天的粗气。

陆天宇在他喘粗气的时候,重新发动起车,让车缓缓向前溜。车在项世敏下去的时候,没有熄火,谁知项世敏久去未回,这个发着轰鸣声的大家伙在这般寂静的夜里显得极其引人注意,于是,陆天宇就息掉了火。

“你不是跑回去找马玉龙问的吧?”

“不是,”项世敏仍喘息着,转过脸看着陆天宇,说,“我没敢找路边的人打听,在路边打听,就等于告诉了别人我们要的去向了,所以我跑出去很远。”

陆天宇扭头看了项世敏一眼,笑了笑,说,“嗯,精明!那个要去的地方呢?”

“那不是潮家冈,应该是曹家港,这个方向只有这个地名最接近。”

“曹家港?有多远?”

“不近,走路要走一个白天,开车也得要两三个小时。”

“还好,我们正开着车。”陆天宇的脚慢慢踩紧了油门。

汽车在浓黑的夜里疾速地行进着,就像一匹倔强的烈马,意欲挣脱黑暗的束缚。尽管前方仍是黑暗,也许黑暗的前方还是黑暗,然而,黑暗尽头必是光明,光明就是希望,所以它奔驰得义无反顾。

“后面那个日本人,你是怎么把他变成中国人的?”这是项世敏在问陆天宇。

陆天宇说,“他本来就是中国人,只不过他的家在台湾。”

“怪不得中国话说得那么好。不过,他看起来不像是个军人,一紧张连枪都不会用,竟然还是个少尉。”

“他的确不算是个军人,他是搞生物研究的,是被强征入伍的。”陆天宇突然瞟了项世敏一眼,说,“和你的情况差不多啊,唯一的差别,你不是强征来的,是自愿的。”

“还有,”项世敏说,“我是为保卫我的国家而入伍,而他,是为了去屠掠他的祖国而入伍,我想他的心情一定不好受。”

陆天宇点点头,说,“还有——”

“还有什么?”

陆天宇微微笑道,“还有,就是你已经是一个真正的军人了。”

项世敏却有些不好思意了,他说,“只不过比后面的那位强一点,开枪的时候,我不会紧张到忘记打开保险。”

“这一点就是本质上的区别,凭此一点,你已是一名真正的军人了,而本木,虽然穿着军装,但却不是军人。”

“他叫本木?”项世敏对本木的名字颇感新奇。

“是的,这是他的日本名字,当然他还有一个名字,叫林宗汉。”

“林宗汉,这个名字应该是他的本名吧?”

陆天宇点了点头。

“你刚才说,他是搞生物研究的?”项世敏问。

“是的。”

“那么,现在他做什么?”

“做卫生防疫。”

“还好,”项世敏吐出一口气,“起码不用拿起屠刀,残害自己的同胞。”

陆天宇斜了项世敏一眼,“你知道日本人在台湾征招了多少兵吗?”

项世敏摇了摇头,他的确不清楚。

陆天宇说,“到目前为止大概有五万多人,这些人可不都是做卫生防疫的。”

项世敏长叹一声,“这样的事,恐怕也不能都怨他们,毕竟,他们是割走了快七十年的弃儿,他们残杀自己的同胞,的确是一件很可悲的事;但是,他们比汉奸更可容忍一些,因为汉奸们并没有被祖国丢弃,可他们仍要残害自己的同胞,这就是一件十分可恶和可憎的事了。”

汽车突然减缓了速度,慢慢靠到路边停下来。

项世敏奇怪地问,“怎么停了?”

陆天宇说,“你应该做件事情了。”

“什么事?”

“到后面,把本木换过来?”

“为什么换他过来?”

陆天宇的眼睛直视前方,他说,“如果判断得不错,前面亮灯的地方应该是个哨卡。”

亮灯的地方果然就是哨卡。

路障就横在道路中央,路障前压了一小串大大小小的车,它们需要一辆一辆接受日本兵的检查。

陆天宇的车绕过了这一串的车,大摇大摆地开抵到路障前。

哨卡上的日本兵并不感到奇怪,甚至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他们要检的是从此路过的中国人的车,对日本人的车是完全没有必要多此一举的,况且这还是一辆军车。

然而,这里毕竟是哨卡,就在两个士兵挪开挡在车前的路障时,有一个军曹走到驾驶室旁,他向里瞧了一眼,就马上看到挂着少尉军衔的本木,于是,举手敬了一礼,然后略一躬身问,“长官要去哪里?”他的语气似是很关切。

“我们要去……宝山。”本木回答道,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证件,递出窗外,“这是证件。”

军曹很恭敬地用双手接过证件,打开瞄了一眼,就忙合上,双手递还给本木,说,“原来长官是防疫给水部的。”

本木点点头。

军曹向车厢瞟了一眼,堆笑道,“一定是送防疫用品吧?”

本木皱了一下眉,说,“是消毒液。”把手伸到车外摆了摆,“你自己去打开看吧,门没锁。”

军曹看出本木有些烦躁,便向后退了一步,身子再一躬,说,“不用,不用。”一指推开的路障,说,“长官请继续赶路。”

汽车缓缓地向前滑,车头已探出路障,车身刚刚从军曹的眼前晃过,军曹的眼睛立刻就落在了车尾上,车尾两扇紧闭的门上,布满了麻点般的小孔。军曹的脸上浮起了一丝疑惑,嘴孔慢慢张开。

突然,车厢里发出了一声女人的尖叫,尽管声音是发自车厢里,但声音却尖厉得周围五十米内都能听到。

军曹的脸猛地一变,急忙挥出手,喊道,“等一等。”他的身子已经抢近车尾,伸手要去抓厢门的手柄。然而他的手却抓空了,一股巨大的热流喷在他的脸上和身上,几乎要把他顶翻在地,他眼前的那个大厢就在这股热流的作用下,弹出了十几米,并且又继续向前飞蹿。

军曹所做的事只能是歇斯底里地喊,“截住它——”

没有谁能截住这辆车,它的冲击犹如一股势不可挡的旋风,当它冲出路障的时候,哨卡上的日本兵根本就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他们甚至连枪就没来得及从肩头摘下。而当他们把子弹压上枪膛,端举起来瞄向目标时,目标在浓黑的夜色里只剩下一抹隐约飘忽的微光。

现在,本木几乎要吐,如果在座椅上不断地无规律地跃起落下,想必谁都有想吐感觉。驾驶室里尚且如此,后车厢里的人一定更不好受。

本木终是没吐,也许是被紧张替代了,他的眼一直盯在后视镜上,他说,“他们很快就会追过来的。”

“一时还追不上。”陆天宇说,”刚才过的那两处岔路,就够他们捉摸半天的了。”

“如果前面再有哨卡怎么办?”本木仍不放心。

“前面……”陆天宇突然把车放缓,“你说得很对。”车又向前滑行了一段,就停了下来。

“我们……在这里下车?”本木迟疑地问。

陆天宇把头垂在方向盘上,闭上了眼,片刻,又睁开,说,“不,你不下车,他们下。”

本木想问为什么,陆天宇却已经打开门跳下车去。

后车厢一打开,里面的人像开炉的爆米花,迫不及待地蹿蹦出来,有人就真的俯在路边呕吐不止。

陆天宇却厉声问,“刚才是谁在里面喊?”

一个女生怯生生地举了举手,说,“是我。”

“你喊什么?全车人差点因为你都搭上命。”陆天宇大声说。

女生用瑟瑟发抖的手,指了指车里,说不出话。

“她摸到了死人。”冷护士走过来,搂住女生的肩头,说,“谁知道里面还藏着个死人,乍见着死人哪个不害怕呀。”

冷护士说得的确合情合理,似乎根本就找不到可以埋怨那个女生的理由,陆天宇找不到,他也并不想找,他走到路边,指着一条插进田埂的小路,说,你们从这条路向前走。”然后一拍项世敏的肩,“你带他们走。”

“那你呢?”问这话的不是项世敏,却是冷护士。

“我开车继续向前跑。”

“不和我们一起走?”冷护士的口吻里是惊讶。

“你们先走,我会撵上你们的。”

“你要去哪儿?”冷护士追问道。

“他要引开日本人。”项世敏解释道,“所以就要把车往前开。”

“天这么黑,你能认得回来的路吗?”

陆天宇微微一笑,没有回答冷护士的话,用手按了按项世敏的肩头,说,“好好照顾他们,尽量快些走,不要管我能不能追上。”又低俯下身,在项世敏的耳边说,“好不容易救他们出来,绝不能再让他们入虎口。如果我追不上你们,你一定想办法把他们带到曹家港,他们的安危全靠你了,别忘了,你是一名军人,你的职责就是保护他们。”

项世敏盯着陆天宇的眼睛,“你,你一定要赶过来,我恐怕……”

陆天宇一推项世敏的肩膀,说,“带他们走吧。”

项世敏点了点头,就跨到那条小路上,转身对众人说,“大家跟着我走。”

这里没有灯光,只有月光和星光,月是窄窄的新月,她发出的是淡而朦胧的光。人走在朦胧的光里,人便也越发得朦胧,犹如缥缈的轻雾,渐渐溶化在深黑的夜色里。

有月的夜,空气仿佛也清新得很,月光或许是可以洗涤空气的,因为那种淡然的清辉是圣洁和纯净的,染不得一丝污浊。陆天宇就深吸了一口这样被月光洗过的空气,吸得很贪婪也很放纵,他此刻的心情已然十分轻松。

“喂,我们怎么办?”那是本木把头探出车窗,问陆天宇。

陆天宇伸出一根手指向前方点了点,说,“我们再向走一段。”

车再次停下了,也是停在一条小路的路口旁,这是一条不知通向哪里的小路,但它的前方一定是无尽的黑暗。

陆天宇问本木,“车上有手电筒吗?”

“有。”本木从备用箱里找出手电筒,递给陆天宇。

陆天宇跳下车,打开后厢,找到自己的外衣,把一身日本军服换了下来。然后,再把军服撕成几条,缠成一条粗绳。

本木也跟到后厢,问,“我们……是不是就在这里分手?”

陆天宇点点头,然后端详着本木的脸,突然说,“对不起。”

本木感到奇怪,他想问为什么,可他的嘴还未张开时,脸上便重重地挨了一拳。拳自然是陆天宇打出的,他打出的一拳是很有分量的。本木马上就头晕目炫了,他的嘴里突然流进了一股腥咸的液体,这液体是从他鼻孔里流出来的,他急忙用手去捂住鼻子,陆天宇却掰开他的手,将手在他脸上胡乱一抹,本木已无法想象自己此时的面孔了,那种形象一定是狼狈不堪。

“你要干什么?”本木喊道。

“兄弟,你暂时受点委屈,不这么做,你回去就没法交待。”陆天宇边说,边抄起那条自制的粗绳,把本木的手脚捆了个结实,然后抱起来往车厢里一放,说,“对不起啊兄弟,改日相见,我一定摆酒向你陪罪。”

本木苦笑地摇摇头,说,“你至少让我有点准备。而且你绑得也太紧了些吧?”

陆天宇笑了笑,说,“做得越真实,越会减少怀疑,也才会让小鬼子们相信,你的确是受到不堪忍受的胁迫,而且,你是文职人员,我想他们大概不会过于责怪你。”陆天宇向来路望了一眼,说,“挺一会吧,他们也该追过来了。”

本木说,“你要小心,别让他们撞上。”

“放心,我会注意的。”陆天宇用力按了按本木的肩膀,说,“谢谢你,兄弟,我们后会有期。”

本木点点头,说,“后会有期。”

陆天宇再看了本木一眼,就关上了车厢的门。(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