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江湖消息,往往传得比奔马还快。
数日后,赵北客在归途中听说了刘江被杀的消息,只是杀人者却成了剑客杨逊。赵北客心知是杨逊设法将此事揽到了自己身上,不由得胸口一热。
回到渔阳城时,正遇上大雪纷扬。
他换了匹马,骑行到渔山镇郊已是黄昏。忽见雪中立着一个精瘦汉子。
赵北客下了马,走近那汉子,见他腰畔系着刀,漆黑刀鞘上镂出一线煞白。
“天霜堂的人?”赵北客一凛。
那汉子点头:“是赵老大吧,等候多时了。”
“等我干什么?”
“等你,是为告诉你,南公子看中了渔山镇,天霜堂的渔阳分舵今后要设在镇上。”那汉子声调一扬,“南公子特准你回家一趟,收拾好行李滚出渔山镇!”
“南公子?还有女公子吗?”赵北客笑出了声,“特准我?那他得先教教我怎么滚。”
那汉子也笑:“南公子是我们舵主,他猜到了你不愿走,正在镇子里等你,敢去吗?”
“带路吧。”
两人走出十来步,赵北客冷不丁问:“在哪等我?”
那汉子道:“春雪楼。”
赵北客嗯了一声:“你知道我今天回来?”
“不知道,我们十天前就到了,每天我都在镇子口等你。”
“辛苦,以后不用等了,我自己去见他吧。”赵北客说完一摸腰畔,醒觉因为出远门,没带自己的刀。
“想杀我?”那汉子从怀中取出一柄短刀,“找刀吧?你的刀在我这儿呢!”
赵北客问:“老余到底是死了还是叛了?”临走前,他把刀交给了老余保管。
“那叫弃暗投明!”汉子道。
老余不光保管着他的刀,还打理着他的家财,若连老余都叛了……赵北客心一沉。
两人进了镇子,赵北客问:“你敢在我家门口撒野,你叫什么名字?”
汉子眉一挑:“我叫曲扬,你能拿我怎样?”
赵北客点了点头,继续前行。街上百姓见赵北客回来了,纷纷低头,连走路都避到一旁。
转过街角,赵北客走到王四的烙饼铺子前。王四看见赵北客和曲扬,吓得一哆嗦:“赵爷,您回来啦?”
赵北客开口便道:“说说吧,我走的这段日子,出了什么事?”
王四瞥了一眼曲扬,颤声道:“赵爷,求您可别难为我了,我哪儿敢乱说啊!”
曲扬傲然一笑:“天霜堂做事,不怕人说。”
王四还是不敢说。
赵北客揪住王四衣襟:“你不说,我这就弄死你!”
王四没办法,只好断断续续地说了出来。
原来十日前,南公子带着几十个天霜堂的刀客来到了渔山镇,他们以为赵北客躲了起来,搜了几天没搜到。连番激战之后,擒住了二十来个赵北客的手下,说是赵北客一天不露头,就每天杀一两个。
赵北客问:“第几天了?”
王四说:“算来是第五天了……”
赵北客:“嗯,接着说。”
王四苦笑:“唉,也没啥好说的了,赵爷您那些手下,死的死,降的降,听说最后还剩十来个,死守在赵府,护着您的家眷……”
曲扬冷笑:“南公子没动你家眷,不是攻不进赵府,是想留点说话的余地,好好跟你寒暄几句。”
赵北客不再问王四,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雪,转身走了。
王四怔怔望着赵北客远去的背影,忽然大着胆子喊了句:“赵爷,您小心哪。”
王四背后,又有一个天霜堂刀客走过,闻言瞪过去:“卖饼的,你是活腻歪了吧?”猛一抬脚,将王四踹翻在地。
远处,赵北客忽然停住了步子。
“曲扬,借刀一用。”
曲扬一愣,失笑道:“做梦呢?”话音未落,忽觉腰间一轻,佩刀已被赵北客抽走。
赵北客提刀回身疾奔起来,眨眼追上了踢倒王四后快步离去的那个刀客。
那刀客听到脚步声刚欲回头,赵北客长刀一挺,搠入了他的后心。雪天地滑,俩人一起扑倒在街上。
赵北客爬起来,拍了拍身上雪沫。
曲扬瞠目结舌:“你……赵北客,你敢杀我天霜堂的人?”
赵北客:“你以为我没杀过?”
曲扬猛然从怀里摸出赵北客的短刀。赵北客缓步走回:“会用短刀吗?”
曲扬目光冷厉,作势欲动。
“要不我教教你?”赵北客经过了曲扬,随手一抖,将长刀插回曲扬腰畔。
两人继续朝春雪楼行去。
路上,曲扬右手时颤,几次咬牙。
赵北客望见春雪楼方向高高飘起一缕黑烟,放缓了步子,道:“烧萼煮粥呢,正好赶上喝一碗。”
曲扬死死盯着赵北客,霍然拔刀疾斩;赵北客一侧身,闪过了。曲扬“喝呀”一声,又劈上一刀,赵北客手腕一振,捏住了刀身,血从指缝滴落。
曲扬发力抽刀,同一瞬里赵北客拗断了长刀,抢步撞入曲扬怀中,将半截刀刃刺进了曲扬心口。
曲扬歪斜软倒。
“本想到春雪楼再杀你,年轻人,沉不住气呀。”赵北客从尸身上取回自己的短刀,再度迈开了步。
(十)
赵北客踏进春雪楼时,南公子正背对他坐着,喝着粥。他身侧还站着两人,也端着粥在喝。喝的是梨蕊粥。
那两人瞥见赵北客进门,冷森森扫过去一眼。赵北客会过的狠角色不可谓不多,但这么冰冷的眼神,还是让他心中不禁发寒。
南公子放下碗筷,击掌三记,响如金戈,楼外传来簌簌脚步声。赵北客闻声皱眉。南公子站起,转过身面对赵北客,微笑道:“赵兄,久违了。”
赵北客见南公子面容清峻,约摸二十七八,腰间佩剑,风姿如玉,立在昏黄的日光下,足当得起他从前听过的一句诗:
秋霜切玉剑,落日明珠袍。
赵北客道:“长得挺俊,但我不认识你。”
南公子面色一变,静默片刻后,问:“曲扬呢?”
赵北客:“我杀了。”
“噌”的一声,那俩刀客同时拔刀。南公子摆摆手,道:“你的刀挺快呀。”
赵北客打量南公子的佩剑:“你用剑?”
“用剑如何?”南公子饶有兴味地问。
赵北客道:“剑打不过刀,南人不如北人。”
一个刀客嗤笑:“剑是贵器,配贵人,懂么,乡巴佬?”
“这剑只是个佩饰,我是天霜堂的人,当然也用刀。”南公子笑了笑,重又端起粥碗,“楼里地方小,出去说话吧?”
来到楼外,雪地上已站了几十个刀客,还有不少人是赵北客的手下。这些手下里有的身上捆了绳索、满脸血污,自是被俘;有的虽然没被捆着,但面有愧色,垂头不敢看赵北客,显是降了天霜堂。
街上远远近近地聚了许多百姓,正悄声议论。
南公子举高了粥碗,道:“我听说,渔山镇有个规矩,只要你赵老大不点头,没人敢喝这碗梨蕊粥——”说话中运上了内劲,语声远远传了出去。
“这粥我喝了,这个规矩今天我破了!”南公子把粥碗摔碎在地。
赵北客没言语。
南公子拍了拍额头,又道:“对了,以后你不是镇上老大了,‘赵老大’这三个字,可得改改了。”
一名天霜堂刀客笑道:“姓赵的,我们南公子给你取了个新匪号,叫赵老幺,你收着吧!”
几十个刀客发出一阵哄笑。
赵北客等着他们笑完,问:“南公子,你待怎样?”
南公子悠然道:“容易得很,你跪下磕个头,发誓从此滚出渔山镇,终生不回,本公子就饶了你的狗命。”
赵北客摇头道:“那不可能。”
“是么?”南公子一笑,“那也不急在一时,咱们先论论别的,你说说,这世上有人不怕死么?”
“我觉得是个人就怕死。”不待赵北客回答,南公子便踱步到那些被捆着的人跟前,“有的人看似不怕死,其实只是一时血勇。你这些手下,前几天和我斗时宁死不屈,但被俘几日后,心思转明白了,未必还不怕死。”
南公子拔高了声调:“今天你们这几个人,想活命的,就给我痛骂赵北客!谁骂得响亮、骂得好听,我就放谁走。”
等了一会儿,见没人开骂,南公子拎出一个被捆的人,甩倒在雪地上:“就你吧,你先开第一腔。”
那人挣扎着挺直了身子,不说话。
南公子道:“我数三个数,数完你还不骂,就下黄泉吧。”
那人咳嗽着,笑声断续:“你数到一百,我也只会骂你这条南狗。”
“是么,那我就不数了。”南公子一笑,挥了挥手。
一名刀客上前斩下了那人头颅,血泉冲天溅落。
人群惊呼,赵北客脸色煞青。
南公子又拎出第二个人,那人跌在厚雪上,浑身发抖。
“怎么,你也打算学他?”南公子指了指尸体。
那人抬头与赵北客对视,眼神惶惧。
赵北客说:“骂吧。”
那人颤着舌头,开了口:“赵、赵……你不是、你不是人,你个天杀的!我早想骂你了,你不是个东西,你他妈的……”骂着骂着,那人却流下泪来,“老大,你他妈的去哪儿啦,你咋个才回来啊……兄弟们可受了苦啦……老大,我对不住你……”
南公子摇头叹道:“你骂得不好听,我不爱听,砍了吧。”
刀光闪过,又一个人头落地。
赵北客忽道:“行了,我跪。”
南公子微笑颔首。
赵北客跪在积雪上,如山骤倾。
围观百姓们的议论声一下子变响了。
有个老头推着小车经过,见状从车上卸下一条长凳,举着跑来,一凳砸在南公子肩头,骂道:“贼子,别来俺们镇!”
南公子皱眉劈掌,老头口喷鲜血,跌飞在地。
老头躺着,扭头望向赵北客,嘟囔道:“好喝呀,赵爷……”
赵北客浑身一震。是那卖老豆腐的老汉。
“……那碗梨蕊粥,真好喝。”老头微弱笑着,身子一歪,不动了。
人群一阵喧哗。
“你跪是跪了,但头没磕,誓没发,咱们还得接着玩儿。”南公子沉吟着,“嗯,有点吵,再杀上俩人吧,风里有了血气,人就静了。”
眨眼间,又是两个被俘汉子血洒当场。
赵北客一声叹,刚要开口,人群里忽然冒出一个声音:“不能磕呀……”
南公子眉梢一挑:“谁说的话,给我找出来。”
不多时,天霜堂刀客便从人群中揪出一个百姓。南公子打量他:“是你说的不能磕?你来讲讲,为什么不能磕,讲得不好,我磕碎你的头。”
那人哆嗦着说不出话来,南公子皱眉欲语。赵北客猛然站起,挡在那人跟前,吼道:“你他娘的到底要干什么!”
“要你滚出渔山镇,一辈子不能回来。”南公子笑意随和。
“我操你妈!”赵北客红了眼睛,“这里是我家!”
“这里根本不、是、你、家。”南公子一字字道,他嗓音不高,但双目似比赵北客还红。
“你爹赵庭是杭州人,四十岁才来渔山镇,他给你取名赵南,字北客,是有客居北地,不忘故乡之意。”
“你他妈闭嘴!”出身江南决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但赵北客听了脸上却一阵抽搐。(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