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彩衣楼
夜里的灵山十分寂静,除了娇娇柔柔的女声,再没旁的声响。
“我的故事,其实再简单不过……十六年前,我不过十二三岁,家里人买不起米,便将我卖到了彩衣楼。
“便是在那里,我头一次见到了绿玉。
“我从没见过这样完美的女人。
“她聪明漂亮,会唱歌,会弹琴,会写诗,会谱曲,时而温柔时而泼辣,时而体贴入微,时而又娇嗔可爱。
“她喜爱绿色,绿色罗裙一舞,便如同一只灵巧可爱的翠鸟。长安城里的风流少年,哪个不想多与她亲近?
“她却偏偏对多年前的一个傻小子念念不忘。
“绿玉说:‘那一日细雨蒙蒙,我就坐在我的小楼上,百无聊赖地看着对巷的梅花。他披着一身雨雾,就这么跳了进来,笑眯眯地站在我眼前,也不说话,就只是笑。我问他,你是来躲雨的吗?
“‘他看了我一会儿,忽然整个人飞了起来,就好像一朵白云,被风一吹,就飘得远了。
“‘但这朵白云却并没有就这样飘走。过了一小会儿,他又回来了,衣上发上都是露珠,手里折了一枝梅花,轻轻地放在了我的桌子上。‘送给你。’他说,‘就当作避雨的报酬吧。’
“绿玉笑着说:‘我那时就想,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笑的人呢?明明是来避雨的,却每次都淋得浑身湿透。
“‘但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忽然就开始期盼下雨啦——因为每次下雨,他都会出现,然后折一枝花给我。’
“我是个好听众,一点也不聒噪,听得还很认真。久而久之,绿玉便只愿意同我说。
“我问绿玉:‘那后来呢?’
“绿玉轻轻地颤抖着,过了很久,才轻声道:‘后来,我为他杀了一个人。’
“我吓了一跳:‘你……你为什么要替他杀人?’
“绿玉轻轻动了动嘴唇,又过了良久,才道:‘这是我自己愿意的,并不是他叫我去做的。他……他一点儿都不知道。
“‘那年中秋前后,楼里来了一位雅客,姓齐,穿着气派。听说,是位江湖中了不得的大人物,他一生前后与人决斗三十余次,那三十余人,个个都成了死人。
“‘齐先生就住在后面的小楼里,也不要姐妹们伺候,兴致来了便听听琴、看看风景,从不打扰我们做生意,是个再好不过的顾客。
“‘我初时听人说,齐先生是来找人决斗的,并没有多在意。直到有一日,他忽然唤嬷嬷,要找个会磨墨的姑娘,去伺候他笔墨。
“‘我便去了,也瞧见了他写的战书——然后我便瞧见了一个我想也想不到的名字。’
“我的心也沉了下来,轻声问绿玉:‘是你那位折花少年的名字?’
“绿玉没回答,只是凄然道:‘我早年家中世代行医,自己又是多年体弱,对药理研究很透,也不见得就比那些大夫们差,于是就动了不应该动的心思。’
“我点了点头,道:‘你想要给那位齐先生下毒。’
“绿玉用双手捧住了芙蓉般娇艳的脸庞,眼泪却从指缝间淌了下来:‘我没有办法,我一点也不想杀人,但齐先生手下从无活口,我是绝对不能看着他死的……我做好了计划,打算在齐先生赴约的那一天动手。
“‘但我心里却还抱着希望。我想,只要他自己放弃了,他自己不去赴约,那我就不用向齐先生下毒了。
“‘就在约战前的第三天,长安又下了雨,我终于又见到了他。
“‘我对他说,若想跟我在一起,三天之后的子时,就要到小楼上来见我。如果那时候他不出现,这辈子就再也不要想看到我。’
“绿玉语声娇柔,我却听得心酸,道:‘可是那一天他终究还是没有来。’
“绿玉仿佛也有些疲倦:‘是啊,我毒死了齐先生。这么一个高手,大概做梦也没有想到,我一个**女子,居然有胆子给他下毒,大概也是因为这样,他一点防备都没有。
“‘齐先生虽然死了,但那个人却还是没有来。他不知道我说不等他是骗他的,除了这里,我哪里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呢?’
“绿玉虽然在笑,却又显得非常难过。
“我觉得她可怜,忍不住走过去,轻轻抱了抱她。
“晨露里,绿玉的身体冰冰凉凉的,她抱住了我,好似要溺亡的人抱住了最后的一块浮木。
“我听见绿玉喃喃道:‘但是芸娘啊,要是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的,我只要他活着,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其他?我所求的既已得到了,最后他有没有回来找我,又有什么关系?’
“那天,窗外也落着雨。
“我这才知道,原来喜欢一个人是这样简单,又是这样难。
“她将这个故事讲了给我听,好似是了却了一桩心事,没过几个月,便生了一场大病,就此撒手人寰。
“她是病死的,死后没有人愿意住她的小楼,我就住了进去。
“对巷里的梅花,依旧年年都开得很好。
“后来,掌门来了,就把我买回来了。”
三师姐的故事讲完了,便去看大魔头。
大师兄、二师兄也转过头,一齐去看他。
大魔头并没有说话,表情看上去难得的竟有些惆怅。
隔了好一会儿,他才道:“我的这个故事,就跟我的人一样,又无趣,又俗套,不说了可好?”
三师姐跳了起来,就要去拧他的耳朵。
大魔头赶紧捂耳,无奈道,“说说说,我说还不行吗?”
五、齐川望
“你们都知道我是怎么上山的……哎,对对,你们都是掌门找来的,只有我,我是自己送上门的。
“你们也都应该知道,我来的时候,武功就已经很高了。
“很高的意思不是说比大师兄高,而是比外头的大多数人都要高,可以说,天底下除了掌门,再没有一个人是我的对手。
“但谁的武功也不是凭空自己想出来的,我当然原来就有师父啦。
“对了,他姓齐,叫齐川望。
“十几年前,掌门还没有什么名气的时候,他就已经是公认的天下第一了。
“我师父常年定居西域,生性恬淡,除了武功没有什么旁的追求。唯一的遗憾,就是年少时候的一段孽缘。
“那年他也不过十七八岁,正少年得意,四处游历,听说峨眉山风光秀丽、地势陡峭,就打定了主意,要去爬上一爬。
“你们可曾去过峨眉山?那山可真是难爬,山道窄的地方,两只脚都没法并排放着,脚底下全是云,连路都看不清。
“爬这么一座山,享受的本来就是清净。谁知道我师父爬到一半的时候,才发现对面坡上竟还有个人影。他爬得快,那人影也快,他爬得慢,那人影便也慢,好似故意在与他比较似的。
“我师父少年心性,大觉有趣,与那人隔得远远的,较着劲儿玩起爬山来。
“结果,两个人几乎是一同攀上山顶。
“师父一瞧来人,也忍不愣了。
“与他一起爬上来的,竟然是个妙龄少女,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说不出的冰雪可爱。
“少女姓唐,名叫婉风,是蜀中名门之女。
“两个人一见钟情,便在山上私订了终身。
“不过我师父那时十分顽皮,并没有说出真实名姓。他想:等到提亲之时,我再说我就是名满天下的齐川望,她岂不是更有面子,更觉得惊喜?
“两人做好了提亲的约定,便各自分开了。
“我师父因遇上些俗务,耽搁了一年多才回到蜀中。谁知道却再也找不到那位婉风姑娘了。
“唐门的人说,那位姑娘年前感染了风寒,已经去了。
“我师父大受打击,但斯人已逝,他一介凡人,也是无可奈何,当下便收拾心情,回到了西域,从此再也没了玩乐的心思。日日打坐练功,人也如同一滩死水,半点无波。
“直到过了许多年,从中原来了一个少年,要向他挑战。
“师父自然是婉拒了。
“但这少年走后,他却好似很高兴。
“我问师父为什么。
“师父说,这个少年,同婉风当年长得极像,他看到了,就觉得无端生出一种亲切来。
“我不解,便问:‘那他来挑战,你又拒绝了。’
“师父笑了,说:‘今日不应约,只因他的武功还没到那个火候。有一日火候到了,与我交手必定大有裨益。到了那一天,不用他来找我,我一样会去找他的。’
“我说:‘但师父手下从无活口。’
“师父笑骂:‘我说能不伤他,自能不伤他,你这个小鬼,怎么这么多屁话?’”
大魔头讲完了故事,篝火还没有灭。
三师姐低声说:“后来,你师父就真的去找他了。”
大魔头倒了口酒,轻声道:“嗯,去了,后来就没有再回来过。我一个人在西域呆得无聊了,思前想后,就跑来挑战你们啦。”
晚风阵阵。
谁都没有再说话。
隔了好久,也不知是谁先轻轻叹了口气。
叹息声在风中送出很远,很快的,又听不见了。
六、藏此一句
掌门回家的时候,就瞧见山上的篝火还亮着,一圈门人围坐在一起,个个脸蛋烤得红扑扑的,活像一群土鸡。
他不由得觉得好笑,走过去背着手站在众人身后,板着脸问:“大半夜的不睡觉,聊什么呢?”
三师姐理直气壮地道:“聊人生。”
掌门看着满山头的花生壳,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哦,聊出什么道理来了吗?”
大师兄道:“没,掌门,你吃花生不?”
掌门抬脚就踹他。
一阵鸡飞狗跳。
大魔头在旁边看着,本来还想讲些什么,不知道为什么,又忽然什么都不想再说。
他忽然有些明白掌门为什么挑中了他们这几个人,也许并不仅仅因为他们跟他的过往有关。
我们年轻的时候,总得有一段路要自己独行。
只愿老来,能有这样一群人相伴——他们聪明、练达,又宽容,既有自己的坚持,也尊重别人的坚守。
可惜这样的人,永远就是少数派。
他从袖子里又摸了一把花生出来,咬了一口,觉得有些涩,却不舍得吐掉,终究还是咽了下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