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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章·蜂巢

告别维德铁山已近三天,走高的山势和逐渐开阔的视野,山风越渐凌厉,还有雪橇犬们减缓的速度,所有征兆都在告诉霍尔德:已经非常接近目的地了。

“前面有炊烟,那是什么地方?”薇尔丹蒂扒着门框把身子探出门外,瞭望远方。风扬起厚重的皮草,宛如一杆翻飞的旗帜那样英挺,不过她其实更像凛然绽放的夜樱,涵香而不外露,只在夜色下露出自己刀锋般迫人的美丽。

“那是蜂巢啦,巨大的蜂巢。”

“蜂巢?”

霍尔德一边围着壁炉烘手,一边解释道:“尼福尔海姆没有邮局,工商行会就设置了这样的地点,顾客和商人之间都靠向信箱投信进行信息沟通,但凡是商人都要在蜂巢注册信箱才能正式在尼福尔海姆行商,一般一个月商人就会回查一次信箱。”

随着距离骤短,蜂巢的全貌缓缓从地平线上浮现。

匪夷所思,那是真的能算是一栋结构稳定的建筑物吗?无数的格子宛如细胞一样磊成了外壁,隐隐有灯光与人烟从缝隙中透出,还夹杂着繁复的脚步声和细碎的耳语,宛如心脏在搏动,不断有商人来往碌碌,就像是替换的血液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这一切都使得这间落魄的大屋焕发出别样的生机,透着利益的纠葛以及无法琢磨的人性意图……啊,一股铜臭的味道,那就是商人的本性,贪婪而富有活力。

附近还停着为数壮观的交通工具,矮脚马、牦牛,甚至是地行兽和陆行鸟,它们围绕着蜂巢摩肩接踵,互相注视吐着鼻息,发出不合且警惕的呼吸声。

“今天的人还不少,对我们而言这是个好消息。”霍尔德喝止了雪橇犬们,把缰绳拴在木桩上:“储物仓里有一桶骨头,拿出来给它们吃吧。”

“哦……”拎出那桶肉骨头的时候,薇尔丹蒂有些不忿,细想来这是她一生中为数不多的被人指挥的时候,而且还是干这种打下手的杂活。

“人多对我们来说为什么是个好消息?我觉得我们要前往米德加尔特这件事应该密不外传。”

“你以为我是要拿这件事去到处炫耀?喝着美酒和老朋友吹牛?别把我看得那么肤浅。”霍尔德不以为意的笑笑:“数量即是力量,光靠我们很难做到些什么,但是蜂巢拥有巨大的人流量,那意味着大量的资源、金钱、货物,甚至可以硬生生将一间寒冷山丘上的破屋填充成全尼福尔海姆最大的信息集散地。”

在近处看的话,蜂巢比想象中要大很多,像是破败的宫殿,独身一人站在它的大门前显得有些渺小,门外满是黑暗的荒原和苍白的月光,而门内却人声鼎沸,橘红摇曳的烛光充盈整个蜂巢,简直就是两个世界。

到处都是人,大多都是商人,他们谈笑甚欢,也有些是一脸的严肃不断地争执着什么,所有人都围绕着大厅中心的柜台三三两两的分散着,那白色大理石的台面显得非常神秘。

人们不断地出入着大门,霍尔德会和其中的一些对视一笑或是打打招呼,接着闲庭信步地走向圆心柜台。

前台是一位带着学究气息的邋遢大叔,他摆弄鼻梁上那副脏兮兮的眼镜打量着霍尔德:“先生,有何贵干?”

“26号柜,霍尔德·阿萨,我要开柜。”

“哦……让我查一查,霍尔德·阿萨、霍尔德·阿萨、26号柜……”他反复咀嚼那个名字,翻弄着那本巨大的名册,手指在字里行间飞快地闪过:“找到了,26号柜,霍尔德·阿萨,信息核对无误。”

圆心柜台里竖着一根立柱,那是支撑着蜂巢的承重柱,上面挂满了钥匙,管理员大叔颤颤巍巍攀上高耸的书梯取下26号柜的钥匙。

“阿萨?”薇尔丹蒂听见这个姓氏忽然想起了某个人:“真是个少见的姓氏啊。”

“我的姓氏很奇怪吗?”

“不……”薇尔丹蒂适时的收起了自己的失言,看向满柱子的钥匙,密密麻麻像是长在柱子上的鳞片:“这里有多少把钥匙?”。

霍尔德接过管理员递来的钥匙:“总共一万把,相对应的也有一万个信箱。这栋房子就如同你看见的那样,就是由一万个信箱拼起来的,整个蜂巢就像是组装玩具那样。”

薇尔丹蒂轻轻抚摸那由一个个信箱垒砌起来的巨大墙壁:“这材质是钢铁吧,用这个盖房子不会冷吗?”

“会啊,大家都有很大意见,有些人并不像我们一样在交通工具上住宿,取信的时候想要留宿一晚却被冷的发抖,只有管理员的房间是保温材料建筑。”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踱步寻找26号柜。

每个信箱有两个部分,收件箱和寄件箱,行脚商们每个月查看一次收件箱,如果要回复某些信件的话就把回信放进寄件箱里,一个月后寄信人就会再次来到蜂巢打开寄件箱,收到行脚商们的回复。

“所以每个信箱都有两个钥匙,收件箱的钥匙平常由自己随身携带,寄件箱的钥匙一般都存放在管理员那里……如果有个邮局的话就不用这么麻烦了。”霍尔德这么说着,一边爬上书梯打开了信箱。

“那就干脆设置一个呗。”薇尔丹蒂并不以此为然,细想来以她大元帅的权力设置一个邮局还是轻而易举的。

“这么恶劣的环境还有不成正比的薪水,哪会有人想来当尼福尔海姆的邮递员啊。”霍尔德捧着信件在一旁的公用书桌坐了下来:“各个分支邮局的建设也非常困难,很多地区偏远落后,管理不善,很多分局都是形同虚设。”

“但是动用国家机器的力量的话,总会有办法的。”

“……”霍尔德看着薇尔丹蒂直眨眼,对于她这种迷之自信霍尔德一时语塞。半晌,他不紧不慢说道:“果然是立场不同,烦恼也会大相径庭,在上位人的眼里,下位人的烦恼显得那么渺小。”

“你在讽刺我?”

“只是你的错觉……话说你究竟是什么人?军政贵族吗?能不能透露一下,诺维尔小姐?”

“抱歉……有些事情不足为外人道。”薇尔丹蒂带着歉意微微一笑,不自觉的握紧了腰间的剑柄,对于其他人刺探身份的行为她总是不自觉的摆出临敌状态。

“不说也行。”霍尔德瞥见了她因为用力而发白的指节,识相的停止了话题。

这是霍尔德第一次看见她的笑容,她笑的时候很美、很漂亮,让人意识到了她是个真正的女孩。她虽然这笑容很敷衍,并非真正的笑容。

他提起蘸饱了墨水的羽毛笔,为信件们挨个回信,笔尖划过白纸发出令人舒适的声音,你甚至能听到墨水在糙质的纸面上流淌。霍尔德觉得在书写的时候,这个世界会变得少有的温柔,不再给他找麻烦,文字跃动在指尖上,那一刻他才觉得一切都是平等的,没距离什么是不可逾越的,这也是他喜欢写日记的理由之一。

“这些都是你的客户对你的呼唤吗?”

“是的,他们需要我就如同战士需要宝剑,旅人渴望甘泉,而现在我要拒绝他们中的大多数,因为他们不在我们的旅程表上。”

薇尔丹蒂点点头:“我明白了,这就是你当初拒绝我的原因。”

霍尔德把羽毛笔放回墨水瓶,再将四封回信一封封锁进了寄件箱。

他锁上寄件箱的动作很缓慢,嘴唇不断轻颤着,像是在道别。锁环慢慢旋转,直到嘣的一声,锁扣严谨而又不舍的进入了卡槽,这宣告着霍尔德人生中的某一环节已经结束了。

“接下来我要向蜂巢归还这个信箱,放弃我在这里注册的资格,直到四封回信全部发出之后我对这个信箱的使用权就正式冻结了。”

薇尔丹蒂终于理解了刚才庄严肃穆的仪式感,他即将启程前往米德加尔特,这趟旅程路途遥远,时隔经年,他需要放下这里的一切才能够动身,像是大树要拔出根茎,候鸟要舍弃巢穴。

她头一次对这个男人抱有歉意,她现在才意识到这场旅程要让霍尔德赌上所有的身家性命,怪不得所有人都拒绝了她,因为这是场不对等的赌局。

“谢谢……我之前……”薇儿丹蒂有些语无伦次,话语里掺杂着一丝感动:“误会你了……”

“没什么好道歉的。”霍尔德对她突如其来的矫情很不适应,摸摸鼻子说道:“交易就是交易,我和你的交易就是把你送到米德加尔特,为此我将不择手段,我唯一期望的就是你能拿出符合我工作量的报酬。”

对于他的冷漠,薇尔丹蒂觉得很扫兴:“你就不能让我在心中留下你的光辉形象吗?我好不容易对你抱有好感,为什么一定要这么扫兴?”

“我的日常经验告诉我,别对你的生意伙伴抱有那么高的好感。”

薇尔丹蒂眨眨眼:“那你的日常经验有没有告诉你,尽量要让别人对你抱有好感?”

“我觉得,”霍尔德突然噗呲一声笑了出来:“我觉得作为你的救命恩人,我在你心中的好感度已经够高了。”

“你是不是还没睡醒?”薇尔丹蒂白了他一眼别过头。

聊着聊着,门口突然走进来一个奇装异服的男子,十分引人注目,他径直朝着霍尔德走了过来。

霍尔德赶忙起身行礼:“好久不见,弗兰克爵士。”

“霍尔德?一年不见了,可你还是小小的一只,而且像是一只雌性。”弗兰克爵士摆弄着他那富有文艺贵族气息的小胡子,但他身上残留着的贵族气息已然不多了,此时他的穿着近商人而多于贵族。

薇尔丹蒂对霍尔德耳语道:“这个穿得不伦不类的人是谁?”

“美丽的小姐,弗兰克·布勒伦特爵士竭诚为您效劳!”霍尔德还没来得及开口,弗兰克爵士就已经风度超群地进行了自我介绍,并且对薇儿丹蒂行了吻手礼。虽然薇尔丹蒂有些抗拒,实际上她并不喜欢其他男人触碰自己。

霍尔德介绍道:“这位是诺尔维小姐,而这位自我意识过剩的绅士是弗兰克·布伦希尔特爵士,他的血脉传承自赫瓦格密尔之城的布勒伦特(BuhlerLent)一族。”

“哦,极地的领主,久闻你们一族的大名,只是……”薇尔丹蒂显然很难理解既然出生于名门贵族世家,那为什么要来当一个行脚商?

“我只是家族旁支而已,到了我这一代已经离主家的血统相距甚远了,从父亲那得的来一个爵士的头衔,我是家族里的一个勤务人员,一个不足为道的小卒子。”

“原来如此。”薇儿丹蒂心里很明白,他不可能只是单纯的家族人员,否则一般的贵族子弟根本就不会拥有贵族头衔,不过多计较这种事于己无益。

“好了,寒暄到此为止,快切入正题吧。”霍尔德打断了他们:“我在蜂巢等了你一下午是有正事的。”

弗兰克爵士点点头,抿了一口奶茶:“愿闻其详。”

“我需要一次谒见布勒伦特大公的权利。”

又抿了一口奶茶,弗兰克爵士对霍尔德的要求非常惊奇:“布勒伦特大公、光明王册封的大公爵、极地领主、尼福尔海姆公国的统治者,他的头衔有很多,见到他的难度从这些没完没了的头衔就可见一斑。”

“但是他还有一个头衔被你漏了,”霍尔德露出暧昧的微笑,昭示着所有事物的模棱两可:“弗兰克·布勒伦特的表哥,对吗?从小一起玩大的表亲,血浓于水,长大之后又以君臣关系相辅佐,你的提议他肯定会仔细考虑。”

“你果然是有备而来,我不喜欢别人对我调查过细……虽然我不知道你从哪里打听到的,但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现如今的我就如你所见只是一个商人,和你一样为了生计到处奔走,我甚至连个外臣都算不上。”

“那么这件事情之后,你就将重新成为他的内臣心腹。”霍尔德将手伸向薇尔丹蒂:“因为谒见他的不是别人,而是这一位……”

“哦?不知道诺维尔小姐是何许人也啊?”

霍尔德与薇尔丹蒂对视交神,两人彼此都明白对方心里在想什么。

这次不得不亮出身份了吗?

这次你总该亮出身份了吧?

“米德加尔特帝国军政大元帅,永恒之枪骑士团团长,我名为薇尔丹蒂·诺尔维,时间巨人诺尔维的女儿,诺伦三女神之一。”

“……”

气势非凡的自我介绍换来的却是长久的沉默,弗兰克盯着薇尔丹蒂,作为一位尤物她觉得那眼神能把皮肤都盯穿。

“这是什么?最近流行的新玩笑吗?”弗兰克直挑眉头,握着茶杯的手微微发抖,实在是难以想象那是何等身份尊贵之人,甚至比布勒伦特大公还要尊贵,那是命运的女神,与凡人有本质上的不同。

“想必这应该不是玩笑,没有人会拿这个开玩笑。”霍尔德辩解道。

“女士,虽然你美丽动人,但那与你的身份无关,单凭你一面之词我怎么能相信,我需要证据。”

薇尔丹蒂紧抿嘴唇,眼神里闪过鲜血飞溅的一幕幕,死去的尸体,倒下的同伴以及鲜血染红的天空。

她从怀里取出一沓被血液浸透的华布,光是看着就感觉浓烈的血腥似乎还在升腾。她慢慢的展开,那是一块破败的旗帜,被利爪撕裂,刀劈剑砍负伤累累,唯有旗上绣的那柄昆古尼尔之枪屹立不倒,亘古不变。

“这是永恒之枪骑士团的象征,昆古尼尔之旗,所有新入团的战士都要在这面旗前起誓,然后他们将获得骑士称号,才能得以入团。”薇尔丹蒂轻轻抚摸着这面旗:“我们拥有着整个国家最精锐的骑士,他们个个都是百里挑一,忠勇奋烈。但是现在……这面旗倒了,他们也倒下了。”

“恕我失礼,元帅阁下……”弗兰克爵士一本正经的欠身行礼:“疾风之壁一战我有所耳闻,你们为尼福尔海姆公国流下了无数的鲜血,献出了宝贵的生命,我愿意以道义之名帮助你们,尽一个贵族应尽的责任!”

“多谢你的协助,弗兰克爵士。这面旗帜你收下当做信物,替我呈交给布勒伦特公爵。”

接着,弗兰克暗暗地对霍尔德使了个眼神,那挤眉弄眼的样子摆明是想让薇尔丹蒂先行退场。

霍尔德心里有点无奈,但嘴上还是劝道:“诺尔维……元帅,请上车等候吧,我和弗兰克爵士详谈之后便会立刻出发。”

薇尔丹蒂欣然离开后,霍尔德接着问道:“那么,你想跟我说什么?”

“别装傻了,你很清楚我要说什么。”

“你不是说以道义之名吗?怎么转眼就要吃我的回扣?”霍尔德叹了口气:“向我要钱是不是太直接了?”

“刚才我是站在贵族的立场上说话,我作为一个贵族居高位就需要尽到相应的责任。”弗兰克的脸几乎忍不住要开心的窃笑:“但作为一个商人,我觉得履行责任的同时也应该履行等价交换的守则,有付出也有回报。”

“……你想要什么?我可以出十枚金币。毕竟你所做的不过就是把你们家族特殊饲养的猫头鹰放出去,然后等待回信,仅此而已。”

“十枚金币?你在打发乞丐?你要知道这种私下谒见需要信物的,你以为现实跟童话一样吗?落难的公主每次被守卫拦下来的时候每次会有关键人物撤开守卫吗?不可能的啊。”弗兰克亮出了家族的盾徽:“你觉得我族冰河之剑的盾徽只值十个金币吗?那你还是另找他人吧。”

“……我这里有四封信。”霍尔德从怀里掏出了信件:“都是客人的生意请求,你知道我就要离开这里了,需要找一个人过渡自己的人脉关系,而我已经在回信里以人格担保向他们推荐了你,接下来的事你应该明白吧?”

“很好,盾徽属于你了。”弗兰克将桌上的盾徽推向霍尔德,霍尔德自觉的将手上的信封交给他。

“谒见的事情我会办妥的,再会,霍尔德。”

弗兰克也离开了,只剩下霍尔德独自一人坐在位置上,点燃了一颗烟草,烟雾缭绕过他的白皙明媚的皮肤,深邃的眼睛没有聚焦,神游天外。

接着,霍尔德狠狠地吐出了一口烟,破口骂道:“我讨厌那个混蛋,贪得无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