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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8、第 128 章

晚夏六月,正是江南梅子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的时候, 罕有几日晴天。即便有时幸运的遇到拨云见日, 空气中也始终弥散着潮湿的味道。隐蔽的私宅后院中,池中莲花开得正好, 几只白鹅踏着水前后结队, 在荷叶中缓缓游过,拨起的水纹中跟着群群锦鲤。九曲回肠般的石板通往亭台水榭, 若运气再好些,抬眸时恰巧望向的是那风雅闲适处,必会见到位翩翩少年坐在栏旁, 等得一脸不耐。不过,回回这种不耐, 通常在看到人已经到来时,就瞬间被喜笑颜开替代。那笑容,竟比夏日难得一见的阳光,还要令人欣然。

清风缕缕,吹皱一池碧水。

即便本不算是他姗姗而来, 人也必要罚上他几杯酒, 再假托着大好风景, 让他抚新谱的曲子予他听。他一直都怀疑, 人根本就不喜欢听琴,因为在他抚琴的大部分时候,人总是用那骨节分明的手握着半盏清酒,另一只手继续将糕点的碎屑往池子里扔, 直到哪一块碎屑太大激起了水花声,人才会在他的蹙眉中稍微收敛一点,端正坐回来。但没一会儿,又开始心不在焉。

伯牙子期,因琴曲结为知己,然知己却并不定要凭琴曲相交。他与人说了多次若觉无聊,不必强求,人却回回都眉眼弯勾,煞有其事的说着玩笑话:

“天下多少人千金求周郎一曲不得,策哪能放着大好机会不用,白白错过抚琴时周郎的风华。”

少年人说这话时,面庞随着年岁已然棱角分明,每一分都美得似画匠精描细抹,又谈不上一丝女气,只让人想到快马扬鞭,纵情江海的侠客当有的风流。明明是夸赞着他人的好姿色,可这星目中灼灼的目光,若是被他人看见,又不知会顷刻间羞得几家女儿暗许芳心。

他从未告诉过人,其实,回回当人扭头凭栏逗弄鱼儿时,自己的余光亦是会装作若无其事的轻飘过去,直到人坐转回身,他才会又不动声色的自然将余光移开。只是手下琴音,总会乱上几拍。好在人听不出来什么分别。

清风和煦,暖气宜人,可想而知,江南水土养出的当是怎样些芝兰玉树的少年郎。

铜炉中袅袅飘出的香气渐渐氤氲,人的身影也有些模糊起来。他不禁轻蹙起眉,停下抚琴的双手,起身穿过层层雾色,走到人身边,抬手轻拍向人的肩膀。

“伯符……”

刹那间,人的身影消失不见,连同不见的,还有这场年少时匆匆而过的镜花水月。

盛极必衰,过美而夭,繁华一场,皆是虚妄幻境。

“公瑾!”

他望见人又出现在远方亭台水榭处,正向自己招着手,似乎是在唤自己过去。

他不禁加快了脚步,踏上青石板,穿过莲花香,惊来一群讨食的锦鲤。纵使是一场虚妄幻象,纵使是十年的光阴足以磨灭他所有的少年豪情,纵使他深知终了也不过又是镜花水月。

却在踏入亭中的一瞬间,被拥入了一个切实的,温暖的怀抱。

“我早就不想拿那些抚琴雅趣的事情顾左而言它了。回回你来,我都只想告诉你一件事:

周郎风华名满天下,我关不了。但弱水三千,你周公瑾,只许取一瓢饮。”

“现在南郡已经攻破,粮草辎重皆在府库,人马损失……”

“明公,嘉回来了。”

被不经通报就进到大帐中的郭嘉打断了话,杨修双眼暗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正常。他速度极快,以至于曹操与郭嘉都没有察觉。收回方才因为说得慷慨激昂高举的手,杨修拢袖向郭嘉一拜:

“见过郭祭酒。”

“杨公子。”郭嘉含笑回礼。四下望了望,帐中除了杨修和曹操外再无他人,转身望向曹操,“嘉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扰了主公与德祖商议正事?”

不待杨修开口,曹操已经满不在意的摆手:“没什么,南郡全郡已经归降,德祖在于孤商量下一步当如何。倒是你,可还顺利?”

“当然万无一失。”郭嘉自然地在曹操下手的席子上坐下,“明公就放心吧,嘉都亲自去当饵了,怎么可能不是满载而归呢。”

“孤是问你,有没有伤着哪?”

“哈哈,明公若是问这个,那就更该放心了。”郭嘉唇角一挑,滑出抹别有深意的弧度,“嘉是明公的人,没有明公的允许,嘉哪敢让自己伤着啊。”

“咳。”正在饮茶的曹操差点没被郭嘉这句话给呛住。他放下茶杯,暗看了眼杨修。还好,杨修一贯是聪明人,对于这内涵颇深的话,垂眸敛色,只当是没听见。

实际上,杨修又怎么可能什么都没听见。他不过是在用面上的波澜不惊掩饰内心的惊涛骇浪。刚才郭嘉的话,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幕僚对主君讲话当有的分寸,其中的狭昵,不用多么敏感的人都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郭嘉和曹操的关系,风言风语他的确听过不少,但那与亲眼见到,还差了好大的距离。现在,郭嘉明知自己在这里,却还和曹操这般说话,明显,他是故意的。

那他的目的是什么?因为之前的事向自己示威?

不可能,郭嘉不会是这么幼稚的人。

“德祖,你继续说吧。”正经回神色,曹操对杨修道。

“是。”其他事容后再思。杨修赶忙收回思绪,继续谈起正事,“因此,修以为,下一步我军应当以南郡为基,休整军队,稳扎稳打,对荆州其余各郡徐徐图之。”

“嗯。”曹操点点头,又看向郭嘉,“奉孝怎么看?”

“明公知道,嘉从来不是喜欢徐徐图之的人。”郭嘉道,“关羽新死,南郡又被我们攻下,这正是对刘备斩草除根的好时候,所以嘉认为,应当立即继续率军南下,攻打刘备大军所在的武陵郡。”

“郭祭酒,容修一言。”杨修皱眉反驳道,“以我军之力攻打刘备的大军,的确有至少七成的胜算。但祭酒莫忘了,就在我们攻下南郡的这段时间内,江东的军队也已占领长沙全郡。一旦刘备向他们求援,我军腹背受敌,胜算立减。”

“嗯。”

郭嘉点点头,杨修以为这是赞同的意思,刚想再接着说下去,曹操却出声道:“既是如此,传令全军,休整三日,拔营攻打武陵。”

竟似完全没听到杨修的话一般。

杨修不明究竞却无可奈何,在几次想开口又被提前截断话后,终于想到了什么,不再坚持,告退离开。

算了。这个时候,大军败上几场,对自己和四公子,也不完全是坏事。

“你这是又打算做什么?”

杨修只听到郭嘉与曹操一句玩笑话就掀了满心惊涛骇浪,若知道在他刚离开后曹操直接招手让郭嘉到他身边席子坐下,又不知会做何感想。

“嘉想做的事,就是明公想做的事。”郭嘉就着曹操的杯子给自己倒了杯茶,润润匆匆赶来而有些干裂的唇角,“明公突然重用杨修,为的不就是那件事。嘉自然要再为明公添几把火了。”

“孤的心思果然还是瞒不过你。”被郭嘉知道了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曹操并没有任何被窥破心思的恼怒与紧张,这与他深沉的城府毫不匹配。只因,这是郭嘉。

还好,天底下能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曹孟德的心思看透的,只有他怀里的这个郭奉孝。

然而还未等暧昧的氛围凝起,郭嘉就抬手毫不客气打掉了腰侧的手。他一手倚着小案,一手抓着曹操的衣领,眯起眼轻笑着道:“但嘉还是有比账,要和孟德好好算一下。”刻意放缓的声音格外温柔,温柔的让人后背发毛,“孟德因为关云长的死心情不佳,嘉可以理解。可心情不佳的时候,孟德见了杨修,却不让嘉进帐。这其中缘故,孟德可要好好与嘉解释一下。”

帐中没有旁人,曹操自然心甘情愿的宠着人的胡闹。他无奈的笑道:“操为何那般做,奉孝不是当时就清楚了吗?”

“清楚归清楚,不爽归不爽。”郭嘉答得理直气壮,“嘉为人,一向是公私分明的。”

“那奉孝是想怎么和孤算这笔账?”曹操笑说着,却早已反客为主的揽住了郭嘉的腰。郭嘉一手撑着身体倚着小案,一手抓着曹操的衣襟,自然没法再次把曹操的手打下去,只得被曹操抱着又拉近了些距离,连对方口中喷散出的热气都清晰可觉。贴着郭嘉的耳垂,曹操用低沉的,带着颤动人心的沙哑,缓缓的说着,“奉孝好好与操说说,究竟想让操赔你什么?”

自小就伙同发小抢别人家新娘子的纨绔子,总算成功让郭嘉这般厚脸皮的人,难得一见的先不自在起来。他松开曹操的衣领,整整神色想起身离开,却已经晚了。

不是每一回点完火,都跑得掉的。

久别重逢的喜悦稍微淡去后,周瑜才想起为自己领路的大乔夫人,四下一看,见大乔早与和自己同来的小乔坐到了亭子旁的一处石桌,窃窃私语的连连说着什么,不时响起女儿家银铃般的笑声。

大乔看到周瑜望过来,戳了戳小乔,小乔回头向周瑜巧然一笑,眨了眨眼,随即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一样,拉着姐姐坐远了些,又向周瑜比了个手势,表示有什么肉麻的情话尽管说,不必管她们。

周瑜更觉得尴尬了。好在十年风霜让他彻底坐到了喜怒不形于色,仅轻咳了声,就压住心中微妙的情绪。

他和孙策总不可能真是要说肉麻的情话,而是要谈正事,首先要问的,必是这起死回生的来龙去脉。

“其实也并不复杂,许贡的刺客是趁落单袭击了我,我当时也的确身受重伤。不过,最后有人救了我。”

“那人是……”

“曹操的人。”

周瑜一怔。孙策死在许贡的刺客下,对当时正在官渡与袁绍僵持的曹操百利而无一害,于情于理,曹操都不可能,更不该救孙策。而在惊诧时,孙策已经继续说了下去。

一开始,救了孙策的人就从未掩饰过他的身份。除了当日将孙策带回偏宅医治的人外,宅中除了几个和那人一样的暗卫外,还有一个为孙策医治的大夫。情势所迫,孙策自不能知晓这些人的真实姓名,只是独独听到其他人唤这位大夫“苍术”。也多亏了这位大夫高超的医术,才生生将重伤的孙策从死亡拉了回来。至于那被带回去下葬的尸体,实则是这些暗卫划花了一个刺客的脸,又给刺客换上了孙策的衣服伪装而成的。当时情况惨烈,尸体又面目全非,所以江东最后只能凭着衣物和马匹确认身份,为“孙策”收检了尸骸,带回去下葬。

“我当时意识还没全部失去时,听到这些曹操的暗卫说到什么‘例外’,‘破解天命’之类玄之又玄的话,到现在,我也仅是记得他们的话,却没弄懂是什么意思。”

虽然被救了回来,但毕竟受的是致命之伤,整整花了一年的时间到建安六年,孙策才勉强算全部好了起来。这期间,因为江东立嗣争斗带着孙策长子孙绍离开的大乔不知怎得也被接到了宅子中,后来,孙绍被送了回去,大乔则不愿再涉足纷争,便在这里留了下来。

又过了一年,孙策一日晨起时,发现原本看管他的暗卫连同名为“苍术”的大夫都不见了踪影。再往后,就是不久前小乔一次来看望姐姐回去后,无意中发现了孙策还活着这件事,回去之后又不小心露了口风。得知孙策还活着的孙权,立刻亲自来将兄长迎到京城这处并不引人注目的宅子中。一路上兄友弟恭,其乐融融,尽是兄弟重逢的温馨,独不同的就是,这一切都是秘密进行的。

“这么多年,你为什么不回来。”周瑜问道,声音带着几分沙哑,或许还有些哽咽,“为什么,不至少告诉我,你还活着?”

本挂着笑容的孙策见周瑜如此瞬间慌了手脚,解释了半天,才终于说清楚道:“我能下床的时候已经是建安六年了,那时候权弟已经坐稳了位置,朝廷的诏书也已经颁了,我再回去……”

孙策没说下去,周瑜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那时候,孙策初亡,孙权作为弟弟接手江东,四方多有不服者。他辅佐孙权好不容易平定了叛乱,稳定了江东局势,那个时候,如果孙策出现,必然又会掀起轩然大波。

不,应该说在孙权已经成为主公之后,孙策无论什么时候出现,都会让局势变得尴尬而紧张,稍有不慎,就会又一次引起江东的内乱。

孙策清楚这一点。所以在最该建功立业的年岁,他一个立志策马扬鞭,名满天下的人,却为了江东的安宁,宁可远离亲故,隐姓埋名,隐居在山林间这么多年。

“其实倒也没那么悲惨啦,”孙策哈哈笑着,企图驱散周瑜眉间渐浓的痛色,“不必到处打仗,还不用处理成堆的军务,回回小乔来看她姐姐的时候,还能听到你的近况,仲谋又越来越有才干,江东一切仅仅有条,我就天天吃吃睡睡,除了无聊些,其实也不错。”

小乔听到此,悄声和姐姐咬耳朵:“当初姐姐一件我来了,就拉着我从公瑾的衣食住行到早上起来掉没掉头发都要问的一清二楚,就是因为这个?”

大乔浅勾起唇,温婉的表象以外,美眸中透出几分狡黠。她的声音轻柔如耳语:

“毕竟我们也算半个帮凶。”

那厢孙策和周瑜的谈话还在继续。孙策为周瑜解完疑惑,又问起周瑜从荆州赶回的原因。周瑜便简单把孙权亲自前往荆州交接兵权,让自己回京城处理秘密事务一事说给了孙策。如今看来,孙权所说的必须要周瑜回来处理的事,就是孙策的起死回生。

正如之前所说,在孙权已经是主公的情况下,孙策再出现必然会让局势变得紧张。有些事,并非当事人无意就能够避免的。只要有心之人想利用此事做文章,就必然能找到机会。

更何况,孙权可并非真的无意。

“这个臭小子,等他回来,我帮你揍他!”当听到孙权私下独处时都不愿告诉周瑜回京城的具体事情内容,又收了周瑜兵权后,脾气顿时上来。若孙权在这里,估计真的会被自己的兄长狠狠揍一顿,清醒清醒脑子。

孙权何以不敢在荆州就告诉周瑜孙策还活着的事情?他是怕依周瑜与孙策的关系,当周瑜知道孙策还活着后,立刻回利用手中的军队扶持孙策重新成为江东之主。所以他才亲自前往荆州,要回统领江东所有兵马的军权,又将周瑜派回京城。京城是孙权经营多年的都城,周喻与孙策若真想起事,孙权至少可以最快知道,而后利用手中孤悬在外的大军打回京城,平定内乱。

周瑜安抚着孙策坐下。孙权的具体想法,在他知道孙策还活着之前,他并没有猜到多少。但在交接兵权上的试探,他一直十分清楚。相比起孙策,他冷静许多,摇摇头道:“瑜倒觉得,仲谋能想得这么周全,是件好事。瑜不可能辅佐他一辈子,这江东,还需要他自己撑起来。”

至于孙策是否想要重新执掌江东,他没有问心中也清楚,如果孙策真的贪求一个主公的位置,早在几年前就该出现,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知道了还活着后,才不得不“起死回生”。这个道理,孙权应当明白,但疑心所至,必还是要绞尽脑汁提防那万分之一的可能。

“罢了,不想那些了。”此事解决,总不在此一时,孙策从不自己给自己找烦心事。他拉着周瑜的袖子,把周瑜往琴边拽,“策听公瑾还特意为策谱了首曲子?弹给策听吧。”

周瑜无奈的笑瞟了孙策一眼,心中积聚的阴郁消散了不少。孙策总有这样的能力,轻而易举的就能扫清所有阴霾,让人觉得一切都还有希望。

琴还是那把举世无双的绿绮,七弦雅音,泄于指尖。这首《长河吟》,周瑜多年前就已谱好,只是除了试音,从未再演奏过。起调琴声铮铮,豪情满怀,像极了鲜衣怒马,睥睨天下,欲与天公争比高的少年英雄,几个转调后却悲情渐浓,蕴满了绵绵不断的忧伤,华年易逝的叹息,尾音却陡然高亢,宛如知晓命运悲惨后的最后拼力一搏,刹那间爆发出的决然,就如同暗夜中的熊熊烈火,将一切燃烧殆尽。

这首曲子,的确可以算作他为孙策所写。但更准确的说,是为孙策去世后的他自己所写。知己早亡,琴弦已断,他本不欲为自己留任何退路。

孙策就算再不懂音律,也已经体会到了周瑜琴声中所蕴含的强烈的感情。十年分别的苦楚寂寥,一个人的负隅坚持,孤注一掷,以及背水一战的决绝,全融在了曲子中,让人心疼,但更让人震撼。

最后一弦拨动,周瑜的身体不受控制的向旁倒去。

“公瑾!”

“这就是公瑾给孤的答案了?”长沙郡治所内,孙权冷笑一声,将刚送来的情报递给陆逊。

陆逊一看,立即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但他不能火上浇油,只得反着劝孙权道:“这应当只是场意外。大都督突然患病晕倒,先主公关心则乱,被其他大夫看到知晓了他的存在,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而且,逊以为,这件事不可能这样瞒一辈子,早些被江东那些臣子知晓,反倒可以避免将来被敌军抓住这件事做文章。”

然而,陆逊的一番理智的话没能让孙权的脸色好多少。正巧,这时士兵来报,送来刘备求援的书信。

“主公,这……”

“……”孙权一目十行地读完信,沉默了许久,没有听陆逊在他看信时一直未停下的劝说,而是摇了摇头,定了主意,“曹刘的矛盾,让他们自己解决去。

至于孤帮不帮他……再等等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