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终于进入了最后流程。年迈的首相肖思存向旁听席深深鞠躬致意后坐下。
“白尧、白尧阁下。到您了。”
席位紧邻白尧的财政大臣轻声提醒。
白尧苦笑着整整衣服, 准备起身。先前为了配合遮掩桀的行动, 接下了首相抛来的烫手山芋。接手督办整个案子至今, 原本集中在夜鸮舰队身上的舆论压力分摊到了白尧身上, 副首相良好的公众形象也蒙上了一层阴影。
首相年事已高, 不日即将退休。可以说这次的案件结果直接影响着内阁的改组。自接下案子的那一刻起, 白尧已经将自己的仕途看淡了。舆论需要一个宣泄口，政府需要一个抗压对象，弟弟和弟夫也需要一个自由行动不受干扰的免罪牌, 就当是为了自己素未谋面的小外甥积福吧。
白尧拉开自己的智能设备，准备陈词前，再次扫了一眼屏幕右下角。期待的私信依旧没有动静。
还要再撑一个星期吗？
他斟酌着措辞。
“诸位……”
——
星舰。
各舱鸣笛警示三遍, 广播频道临时由舰桥接管。
比起民用飞船以“亲爱的乘客们”开头的甜美温馨的提示，军舰的跃迁通知就简单直白多了。
“全舰跃迁准备。”
“跃迁坐标锁定。”
“跃迁引擎预热。”
各舱人员立即停下手头的工作, 用牵引带将自己就近吸附在舱体上，摆出防护姿势。
“跃迁倒计时，30，29, 28……”
拜海盗所赐, 雏鸟们还在蛋中的时候就有了多次无防护跃迁经历。但论清醒情况下的跃迁, 这还属头一次。飞船上没有适用儿童型号的牵引装置, 因而成鸟们一人管一个, 用战术服将雏鸟固定在自己胸前。
白乐游趴在白禹怀里，望着舷窗外发怔。
白禹注意到他的视线，轻轻用手在他面前晃了一下。
“宝宝看什么呐？”
“唔, 星星没有了。”
“因为舷窗的遮光板已经升起来啦，这是为了保护宝宝的眼睛，以及防止进入隧道后引发晕动症。”
进入跃迁倒计时前，斜下方的蓝色星球曾占据了半个舷窗，两个人造太阳刚刚转到星舰和星球之间，因而正对着舷窗的这一面正好是原始星球的白天。
深沉漆黑的宇宙背景上，这一颗小小的星球愈发显得生动明亮，让白乐游隐隐想起了前世的家园。
而现在，他即将回到他这一世出生的地方。
耳畔仿佛又响起了悦耳的、温柔的、长长短短的鸟鸣兽啸，那些曾经包裹着他的蛋壳的水汽又氤氲了起来。
——会是个怎样的地方呢？我的故乡？
不过遮光板把所有光都挡住了以后，也就看不到跃迁时的多普勒蓝移和红移了呢。好想知道星际亚空间航行是什么样子啊……
白乐游把视线从黑漆漆的舷窗上移开，乖乖地把脸埋进父亲怀里。蓝星人到21世纪都没有发明出星际旅行的可靠方法，对宇宙的科学幻想却从未停止，大航海时代未能得到满足的探索精神深深镌刻在每一代航天人的骨血之中。连白乐游这样的普通人类，也曾为天宫一号或是探索者号的每个消息牵动心神，也曾为nasa的探索计划而漫聊彻夜。
话说，他究竟是怎么到白禹和桀的蛋中来的呢？
在他现在身处的这片宇宙之中，蓝星是否存在呢？
“3，2，1……0！跃迁开始。”
父亲的大手稳稳按在他的头顶上。某种强烈的震动随着引擎的轰鸣蔓延整艘星舰，又从紧贴舱壁的白禹身上传递了他的身上。
在某种看不见的能量的牵引之下，白乐游霎时间出现了头晕耳鸣的症状。
白乐游“看到”了一片闪烁繁星，而他们的飞船变成了一个小点，在三维星空的某个位置到另一个位置拉了一条长长的虚直线。此时小点在两个端点之间快速闪烁着，旁边显示着一堆复杂的仪表数字。其中有些单位他曾经见过，比如au/s应该是速度单位，还有一个不断在跳跃的数字明显是航行时间。
“发现不明侵入者——请输入口令——口令无效。”
正浏览间，忽然响起的一个警报把他从无垠星空中弹了出来。
他茫然地睁开眼睛，对上白禹关切的视线。
“怎么啦？”
“啾。”
“不怕不怕，航线已经稳定了。”白禹把自己的吸附装置解开，用手疏顺了儿子炸起来的毛，把他和其它惊慌失措的雏鸟们抱到一起。
就像飞机一样，最容易发生危险的是起飞和降落的时候，亚空间航行和飞机在平流层飞行的情况一样，接下来的一整段航程都不会有什么危险。
所以小朋友们可以下来玩一会儿啦。
临时用来做儿童活动房的舱室里已经用柔性材料包了边角，即便偶尔出现颠簸也不用怕跌伤。
白禹坐在地上陪小朋友们玩耍。手腕上的通讯器忽然响了一声。
“刚刚儿子是不是入侵飞船智脑了？——桀。”
白禹吃惊地把白乐游叫过来，给他看这条信息。还没等爷俩回复，第二条信息也进来了。
“查看星图需要口令的，告诉他口令是xxxx。星图随便看，别的别乱玩。——桀”
白禹囧囧有神地挡住儿子的眼睛。见过宠儿子的，没见过这么宠的。
虽然只瞥到了一瞬，但那一串32个字符的口令白乐游已经记住了。原来刚才看到的是飞船的航图啊，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是因为想着蓝星所以专注到航图上去了么？他兴致勃勃地记下刚才的感觉。
“爸爸，我们星系有多大呀？”
白禹心不在焉地摁掉桀的短信，拉过一个可移动白板，开始给儿子科普星系的版图。
比如除中央星团外，黑鹰星系内还有十个大型星团，分设有星团卫戍所。黑鹰十卫是十大星团卫戍所的统称。与具有前皇室私卫性质、战后改组为中央星团卫戍所的羽皇卫不同，黑鹰十卫从建立之初就归属国防部门管辖。现任国防大臣也是桀的老上司。
白禹想到哪里讲到哪里，他所隶属的夜鸮舰队前身就是羽皇卫的京畿分队。比起真正走遍各大星区的桀，战后一直待在中央星团的他关于十区的重建情况其实并不算详熟。他现在给宝宝们讲的，其实也是每次视频通话时桀用来忽悠他跳槽的，比如某某星区拥有享誉星际的娱乐港，对外输出的文娱产业十分发达，云集了最重量级的电影节、美术展、漫展和音乐节。比如某某星区定期举办的美食集会一度造成轰动，起因是蓝鲸星人对某种碳烤肉食一件钟情，写了一整个版面的报道对此赞誉有加，最后发现原料是与自己有90%基因相似度的原始族亲……他一边说一边用平时画地图的功底在版图上画了一个又一个q版图标。
原本打来滚去的崽崽们都不玩了，聚集到他身边听他讲。
除了把桀安利过的内容拿来炒冷饭，他还会说一些自己辖区内有趣的小知识。
比如羽皇星的名字由来，并不是因为首都星上曾经有皇室居住，“羽皇”是翎羽硕大，意即这颗星球上曾经聚集着超多巨型猛禽，是鹰鸮的天堂。
比如受前皇室影响，内阁最喜欢的颜色是黑色和偏素的单一色，民间则偏向五颜六色百花齐放。
再比如羽皇星上的猛禽近些年来受某些素食宗教的影响，部分信教者开始吃素，恪守教律的苦行者一度因为腹中饥饿差点吃掉教会的牧师……
白禹断断续续喝了好几杯水，感觉把一辈子的车轱辘话都讲完了，好容易把精力充沛的雏鸟都哄睡着了，挨个盖好小桌布。
这才向早已站在某口看笑话已久的桀使了个眼色，把室内温度微微上调一些，轻手轻脚起身出门。
背后舱门合拢，白禹抬起头正准备开口，桀忽然把他摁在墙上就是一通深吻。
这是随时会有人来人往的走廊啊！
就算是合法伴侣也不能——唔……
白禹和桀从亲吻发展成搏斗，最后以白禹反拧住桀的手，扯他的耳朵告终。
“还乱来吗？”白禹气喘吁吁地说。
“你先放开我。”桀面无表情。
“偷袭可耻。”
“我想你了……”
白禹一点都不上当，“我也想你，不过回去之后是不是该轮到我了。”总不能次次都心软让你来吧。
“……刚刚是不是有什么要问我？”
白禹这才想起来重要的问题。把桀放开，看他板着脸揉手腕，下意识给他揉了揉。
自从经历那次险些导致他们生死永隔的战役，桀被白家两兄弟联手勒令退出一线，这些年的体能一直不如白禹。白禹让爱人微微蹲下些，噼里啪啦帮他摁松过紧的肩胛关节。
忽然心生一种退意。
一个加入夜鸮战队，一个加入鸮形目扎推的内阁，是兄弟俩入仕前就接受的使命。将战后人丁凋敝的鹰形目输送到国家的各个人才部门，逐渐打开被鸮形目占据的空间，重新恢复猛禽间的制约与平衡。
桀能在这个年纪就当上元帅，除了自身以命挣出的辉煌战功，也有背后白家兄弟的利益交换在。
但如今，有了宝宝，有了需要照顾的爱人，一直坚持的事业心忽然就散了。
想陪在家人身边。
白禹想着，松开手转到爱人正面，仰头亲了一下。看到桀一向冷峻的五官忽然破冰般生动了起来。
他伸手阻止对方回亲。
“我们要回去的消息，通知大哥了吗？”
“……忘记了。”
“……”
“忘记了是不可能的。”桀趁机亲了一口，恢复冷淡自持的外表，向路过敬礼的属下点点头，“跃迁前就已经把消息发出去了，放心吧。倒是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什么？”
“准备以一对受害者家属的身份，参加迎亲会。”
白禹这才想起来他们这次的出行的初衷都是比较见不得光的。他属于违反军纪，桀也是妄动部队。桀这句话一出，是准备深藏功与名，把功劳转手送人了。
“你准备让人来做送亲大使？”
桀冷淡地整理好自己的衣领，“谁都行，只要不是你那个废物上司。”
——
汇报结束，媒体争相提问。
“夜鸮舰队今早承认已经找到了海盗星舰的残骸，但没有确认死难者数量，刚才的报告中为何故意隐瞒这一点呢？”
白尧一时怔了怔，残骸所在地位于外交纠纷地带，为了被搜救者的安全，这本来一条要求对外保密的消息，两周前他把这个消息透露给了桀，拜托他彻查那个星域，才有了后来爆破敌舰和流落原始星球一系列后续。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肖舰长为了转移外界对其搜索不利的指责，把这个消息捅了出去。
这下舆论的焦点从“夜鸮舰队失职”直接过渡到了“调查组知情不报”上。
要不是知道桀已经找到了部分雏鸟，白尧这次就算栽了。
白尧下意识看向首相，毕竟肖夜矛算起来是他的子侄。老首相面上也是一副惊讶的表情，不知是真不知情还是准备弃车保帅。
白尧精明的眼眸微微眯了起来。
只要桀他们一日没有脱险，这口大锅他白尧就被注定得背下去。
“海盗星舰的残骸确实已经找到——”
“这个问题还是我替白尧阁下回答最为合适。”须发皆白、长得一团和气的国防大臣适时帮白尧解围了。不过他接下来的话震惊了包括白尧在内的所有人，“海盗星舰的残骸军方确实两周已经找到了，为了人质的安全一直隐瞒着大家，是我们的责任。不过我刚刚接到gh42星域长官虹冠的报信，嫌犯在边防星落网，部分孩子已经破壳了。各星团卫戍所已经签发特级通行令，开放跃迁通道，每个跃迁出口都派驻了舰队保护，12小时后即将抵达首都星。”
比起“嫌犯在边防星落网”这句，“部分孩子已经破壳”这个消息轰动了旁听席。
前者是将锅重新扣回了夜鸮舰队头上，单说从首都出发索敌，居然让敌人一路跑到了边防，险些跑出了关外。足以让整个舰队颜面扫地。
反而是各大星团卫戍所力挽狂澜，这个gh42星域长官虹冠正是黑鹰十卫出身，办了一件非常光彩之事。
后者则是所有家长们最最关心的问题。
“为什么是部分孩子？是那部分孩子？部分究竟是多少？”
另外一部分，是活着还是死了？
破壳的，是不是自家的孩子？
旁听席上的家长已经坐不住了，媒体跟着他们离席前往羽皇星最大的空港。还有12小时，他们那里都不会去了，就要在空港等着！
白尧连忙向空港签发命令，为家长和媒体安排特别通道，联系卫生检疫部门港口待命，通知科学院安排后续心理疏导，忙颠颠地走了。
内阁会议仓促结束。
胖墩墩的国防大臣站起来，面向首相，“您看这次肖中将他……”
老首相叹了口气，挥挥手，“军队的事情，就由老伙计你决定吧。”
羽皇卫京畿所，夜鸮舰队与舰队长官肖夜矛，停职接受调查。
作者有话要说： 蠢作者现在身处山中，没有wifi，先用手机热点把这内容传上来啦。
午安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