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木繁荫,九里飘香,施主随心而往,自然可以寻得无尘方丈的住处。”他眉眼含笑温润,语中透着一番高深,又似乎刻意不愿直言。
慕子染只当参禅之人说话尽是这般,也不便多扰,回了一礼后便带着岸芷汀兰往别处走去,刚往前行去,她却乍然顿住脚步,回过身,不解的指着插于花圃间的细枝道:
“兰草本就生长于山野间,饱经风霜而不夭,何以要多加照料,反倒令其失了天性。”
僧人垂着头,并未再看向她,只是忙着手上的动作,将三支树杈以绳结绑起,支撑在兰草周身,以免遭受风吹而折,继而淡淡道:
“天生而成,便该随性天然养育,然既已落入一方花圃,自该有另一番处境,随遇而安,因时而异,便是如此吧。”
慕子染挑眉,唇角略略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颔首后撑着一柄竹伞,缓缓离去。
岸芷仍旧几番张望不愿回头,她吞了口口水,悄声问道:
“你可听懂了那俊俏的小师傅在说些什么。”
汀兰摇了摇了,神情一片迷茫:
“也只有夫人能听得懂了,我等只有痴怔的份。”
小丫头的窃窃私语,在空旷寂静的院落里,自然悉数传到了那人的耳中,僧人唇角笑意更甚,摇了摇头,将最后一株兰草绑好后,起身以袖子沾了沾被雨水打湿的面容。
“为何不撑伞,明空。”
一阵急促的风声,背过身的僧人看也不看,抬手接住了向他掷来的竹伞,徐徐撑开,另一只空闲的手,轻拍着衣上的泥土。
身后传来水声溅起的声响,那人越行越近,问道:
“为何总要做这些,任其生长不更好。”
明空和尚一愣,转过头去,冲着来人一阵哑然,半晌,才摇了摇头,道:
“天意如此。”
“无尘方丈可是回了居处?”那人再度发问。
明空将相差无异的几番说辞听了两遍后,再也止不住笑意,轻嗤一声,低笑着,混入雨声微落,说不出的清朗。
他颔首,眉梢却微微上扬,
“此番你需得谢我才是,替你占得先机。”
说罢,饱含深意的望了那人一眼,径直擦肩而过,往经堂而去。
“此话何意,何为占得先机?”他蹙着眉,淡淡的吐出几字,声音无半点起伏。
明空愈行愈远,渐渐隐与雨幕之中,依稀可见他摆了摆手,朗声道:
“再不快些,九转伽蓝便要拱手于人了。”
那人又于雨中静立片刻,才缓缓走向与慕子染相反的一条小道,路的那头,伽蓝木下,九里香正于风中轻曳。
约莫一刻钟后,慕子染等人饶了一个大圈,才总算寻到了传说中的参天古木,院中一处清寂的居所,颇像世外高人所居。
“想必是这里无疑了。”慕子染喃喃道。
岸芷多行了许多路,鞋袜早已被水浸湿,是以心情有几分烦躁,撇着嘴不满道:“若非方才那个故弄玄虚的和尚,我们如何会总往相反的方向,真是……”
不敬之词还未脱口而出,便被慕子染厉声打断,斥责道:
“佛门之地岂容你出言不逊,也不怕亏损阴德吗。”
岸芷也是一时气上心头才口不择言,见慕子染真的动了气,也是半点不敢放肆,怯生生的缩起脖子跟在汀兰身后,再不敢多说一句。
“我一人进去便好,你二人侯在门外。”
慕子染深吸了一口气,朝二人说道,收起绢伞交予汀兰,又将仪容整理得一丝不苟,初次见到德高望重的高僧,她的心中也是敬畏与拘谨并重,生怕一时不慎,失礼人前。
抬手轻扣门扉,慕子染高声道:
“小女子慕氏,请见无尘方丈。”
片刻的沉寂后,屋内传来宽和而沙哑的声音,道:
“进来吧。”
“吱呀——”一声,推开了充满年代感的古旧木门,慕子染迈过门槛,只觉屋内比院外还又清凉几分。
隐隐有檀香传来,陈设布局均是极简,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高悬的一副书法,写着:‘了无’二字,笔法苍劲有力,颇有看透世间苍凉的豁达醇厚之感。
青墨色的帘子掀开,身着赤而带黑的木兰色袈裟,右手持着一串檀木佛珠,白须几欲曳地,眼睛却出奇的明亮睿智。
他的面容宽和而慈祥,因着与世无争而自有心平气和,朝着慕子染笑了笑,徐徐迈步而出。
“方丈。”慕子染旋即双手合十,无比虔诚的躬身拜去。
无尘方丈亦回了一礼,平静的说道:
“夫人周身贵气不言而喻,若论身份,老衲须得拜会夫人才是。”
慕子染并未透露过身份,因此对于方丈出奇的洞察力或只觉惊愕不已。
她抬起头,吃惊的眨了眨眼,却见方丈做出一个‘请’的手势,才放下拘谨的坐于椅上,捏着双手,颇有些局促道:
“方丈这般说,可是要折煞小女子的。”
无尘方丈会心一笑,拿起桌上的相明石瓢紫砂壶替慕子染斟了杯茶,壶形敦厚古朴、气韵深沉,壶身所绘劲竹,若游云惊龙,银钩铁画、笔底春风。
壶乃好壶,茶亦绝非寻常。
这般想着,慕子染饮下一口,却被入口的苦涩引致眉头蹙起,目光瞧去,只觉汤色叶片并不清亮透彻,十分普通。
转念一想,又觉得将心思表露于主人前极为不妥,艰难得咽下后轻咳几声,尴尬道:
“小女子失礼了,还请方丈莫要见怪。”
“无须在意。”
无尘方丈并不介怀,兀自饮下一口,眉目舒开,倒像饮着蜜糖般甘之如饴,他放下茶盏,声音露出一股出世的超然:
“此茶实属劣等,与夫人平日所偿固然不同,只是老衲觉得人生百味,苦也在其中,日日偿之,方为圆满。”
慕子染垂下眼眸,心有感触,淡淡笑道:
“本就置身苦海之中,便不想再偿此味,倒追求起片刻甘甜来。”
无尘方丈并未接话,只是指着慕子染敬而远之的茶盏,道
“夫人再试一杯,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