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天宇和项世敏并没有走远，因为，他们发现了一个老人，一个总眯着眼，面色黝黑的老人，老人背靠着墙，坐在一只四腿的小板凳上，在他的身前摆着一只展开的香烟箱子，箱子里罗列着各种牌子的香烟，看上去颇让人眼花缭乱。
陆天宇蹲在烟箱旁，选了一包哈德门香烟，并不打开，只在含在手里摆弄着，他并不吸烟，买烟自然有他的目的。
“你不像是抽烟的人。”没等陆天宇说话，老人先开口了。
这的确出乎陆天宇的意料，他看看手里的烟，笑了笑，说，“你能看得出？”
“当然能。”老人说。
“那你还能看得出什么？”陆天宇继续问。
“还能看得出你有事情要问。”
陆天宇回头看了看身后的项世敏，项世敏同样的一脸惊讶，再去看不远处的马玉龙，马玉龙仍低着头，专注于他手里的那柄旧伞，那种专注的姿态，似乎真的要以此为业了。
“那么，你肯定也知道我要问什么吧？”陆天宇已经认定，这个老人必定是马玉龙的同伙。
“哦，约摸着，能知道一点。”老人不紧不慢地说。
“是什么？”
老人的下巴朝监狱的方向一扬，说，“一定是关于那个地方吧？”
“一点也不错。”陆天宇已经对老人的身份不再怀疑。
老人“呵呵”笑了几声，说，“你问吧，不过我先要向你说明，问了以后，你一定会很失望。”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的并不多。当然，你也大可放心，我不会问你是什么人的，也不会向任何人说起你们的。”
陆天宇感到十分奇怪，又仔细端详了老人一番。
老人又“呵呵”地笑了两声，说，“没什么奇怪的，像我这把年纪的人，见得人多了，是什么样的人，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陆天宇突然有些慌乱，他说，“你大概是想错了吧。”
老人的眼眯得更细了，说，“向我打听那座监狱的人何止只有你们，有很多，自从这里改变成了日本人的监狱，这三四年间，来打听的人也有十几拔了。”
“大伯你……”陆天宇开始改变了对老人身份的判断，“你在这里摆了多少年的摊了？”
“七年，”老人伸出一只手，五个手指摄在一起，“这的身后就是我的家，我在这里住了有十多年了。”
“这么说日本人没来时，你就在这里卖烟？”项世敏忍不住插话道。
“是的。”老人点点头。
“你说你知道的不多，是什么意思？”陆天宇问。
“就是对这个监狱知道的不多，所以，来问的人根本得不到什么，不是我不想说，是我确实不知道。”老人说得很诚恳。
“那你知道得有多少？”陆天宇继续问。
“我只知道这是一座日本人的监狱，除了犯人，不允许任何中国人进去，谁都进不去，里面的垃圾也是日本人自己收集起来，拿到监狱外面，所以，里面的事，没有人知道。”
“这就是你所知道的一切？”项世敏仍是有些不相信。
“我只知道这些。”老人的口气却很坚决。
陆天宇问，“你说你在日本人来之前就在这里摆摊，是吗？”
“是啊。”
“那么日本人来之前，这里是什么地方？”
“哦……，那是政府的一个机关，叫做……什么局的，你看，我给忘了。上海快被攻陷的时候，这个局就撤了，人走光了，房子就空出来了。”
“里面原来是什么样子你总该有印象吧？”
“哦，这是知道一点的，因为当时的门不像现在这个样一块铁板似的啥都看不见，那时是可以看到里面的，可是呢，迎着门有树又有灌木的，挡得密密麻麻，只有在冬天的时候，树叶子和灌木叶都掉干净了，才能看到里面，里面有一座三起高的办公楼，是座不小的楼。”
“只有那一座楼？”
“嗯……好像……是吧。”老人也显得很难确定。
“那么，这座监狱有没有后门之类的便门。”陆天宇继续问。
“没有，过去在那头有一个门，改成监狱后就给封死了，没有其它门，只有这一个。”
“那里面的日本兵经常出来吗？”
“从未看到他们出来过，也不知道里面有多少人，每天只看到门口站着的这两个，像木头人似的，一站就是几个时辰。”
“哦？总有个换班的时间吧？”
“当然换的，他们不是真的木头。按现在这个时辰看，再等不到半个时辰，就该换了。”
陆天宇好像很满意，说，“大伯，谁说你知道的不多，你知道的不算少啊。”
“不算少？”老人也有些意外。
“不少了。”陆天宇笑了。
老人也笑了。
就在这个时候，一辆汽车拖着噪音，由远而近驶来，这是一辆中型的黄绿色厢式汽车，汽车再驶近些，便看清楚这是一辆日本军用医护车，因为在它驮着的小屋一样的后厢上，有一个血红色的十字，这个十字被嵌在一个刺眼的白色圆里。
那辆车缓缓地停在了监狱门口，车上的人和门口的卫兵对答了两句，卫兵就敲了一下大铁门下方的小门，并冲里面喊了句什么，于是，大铁门就吃力地敞开了，开到可容得汽车通过时便止住不动，汽车便把噪音突然提得很刺耳，然后，就从两扇铁门中间钻了进去。
陆天宇问老人，“那车是做什么的？”
老人眯眼瞧着正在关闭的铁门，说，“听人说，那是来拉死人的，也有说是拉病人的。不过这里的人认为是拉死人的居多，因为那辆每次出来后，就向左拐，跑到前面那个路口，再右转，右转那条路如果直着跑下去，你知道通哪里？就是火葬场，所以，我们大都猜是拉死人的，当然喽，也保不准它又拐上别的路，去了医院或者其它什么地方。”
“那辆车经常来吗？”
“不常来，总有十天半个月来一趟吧，进去不到一个时辰，就出来了，哦，往常早就来了，今天晚了不少。”
“进出那里的车辆多吗？”
“不少，最多的是囚车。”
“还有呢？”
“还有？哦，还有就是那辆——”老人的下巴一扬。陆天宇扭脸看去，他看到一辆中型的带蓬卡车正向这边驶来。
“这辆车差不多每天要来一次。”老人说。
“这车进去做什么？”陆天宇问完这话，就自觉得很无趣，因为老人一定会回答‘不知道’。
然而，老人却没有说不知道，他说，“当然是送吃的了，菜啊，粮啊什么的。”
这的确出乎陆天宇的意料，他有些诧异地看着老人，老人也马上发觉了陆天宇眼里的诧异，就又说，“住在这周围的人呐，对进那里面的车很好奇，总想搞个明白。那辆车的蓬子后面有个帆布帘，每次车开到门口，守门的日本兵就要上车检查一遍，撩帘子的时候，有人瞧见里面堆着的菜和成垛的粮，甭说那一定是送菜和粮的车，里面的人也要吃饭不是？”
“它要多长时间才能出来？”
“很快，不到一根烟的功夫，它就出来了。”
他们说话的时候，那辆送粮和菜的车已经停在了门口，一个守门的日本兵同驾驶室里的人打了个照呼，就绕到车尾，扳住车挡板爬了上去，一撩帘，把半个身子探进车蓬里，只几秒钟，就缩了出来，跳下车，向另一个守门的兵招了一下手，于是，大门就缓缓敞开了，同前面那辆车一样，门开到仅容车辆通过，待车进去后，又缓缓合起，合紧。
“好像查得不是很严啊。”项世敏禁不住说。
“当然不能很严，因为车蓬里还有人。”老人说。
“里面还有人？”陆天宇诧异道。
“是啊，有多少不知道，但是里面的确有人。”
陆天宇微微叹了口气，拍了拍项世敏的肩头，说，“我们该走走了，总在大伯这里，太显眼。”
老人抬眼看了看已经直起身的两名年青人，悠悠地说，“再告诉你们一件事，在这条马路的那一头，有一个日本兵营，离这里只有五六百步，而且，这条路经常有巡逻队经过。年青人，给你们一个忠告，做事情不能莽撞。”
老人的声音很低沉，就像松林里古庙的幕钟，然而陆天宇和项世敏的心却被激热了，这是一位普通的老人，普通得极其平凡而平淡的老人，他或许并不认为自己所说所做的有什么不普通，然而，他的普通，却是那些不普通的人最基本也是最有力的支撑，在这个特殊的时代，正是有像老人这般无数的普通人，以普通的行为，支撑起一个无完不普通的轰轰烈烈的事业。
陆天宇向老人点了点头，转身走去。
项世敏迟疑地挪出一步，又回身向老人微微一躬，说，“谢谢您！”（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