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包车不知跑了多久，突然停下来，项世敏感到半侧身子一松，身旁的人已下了车，伸手抓住他的胳膊，低呵道，“下车，快。”项世敏便摸索着下了车，然后就被连拉带扯地走过一段高低不平的路，黑布豁然透射进亮光来，项世敏猜测，必是进了一间有灯光的屋子，这大概就是黑影所说的地方了。眼前忽地刺眼地一亮，黑布已被揭去。项世敏眯着眼等了一会，才渐渐看清楚了周围，他第一眼看到的是陆天宇，陆天宇就站在他身边，也是刚刚揭去黑布，正眯着眼向四周看。屋子是十分简陋的，像是个清走了货物的小仓库，里面几乎没有摆设，只放着一张大方桌子，这算是屋里最显眼的陈设了，屋顶垂下来一只昏暗的小灯泡，略来一点风，便摇晃不已，把整间屋子也晃得天旋地转。一侧的屋壁上开有一个门洞，没有门扇，只遮着半截又脏又破的藏蓝色的布帘。
“你们俩坐下。”声音从他们的身后传来，寻声看时，却是立在门口的三个精壮汉子，他们就是刚才的那几条黑影，项世敏记得该有四个人，想来少的那一个是盯在门外望风了。
陆天宇把手里的油墩子往桌上一放，在桌旁坐下，抬眼见项世敏仍在犹豫，就伸手把他拽到凳子上，按下了他。
陆天宇对那几个人打量了一番，说，“看来你们当中没有主事的，能不能叫他快点来啊，有事问事，没事我们就回去，这深更半夜的，你们不睡觉，我们还要睡呢。”
其中一个人“哼”了一声，“你别那么多废话，过一会你就不想睡了，因为你一旦闭上眼，就永远也别想再睁开。”
这话并没有震摄住陆天宇，他微微一笑，说，“你们知道吗？睁着眼并不见得都是好事，特别是一睁眼看到恶心的人和事，我宁可不再睁眼，就好比我现在看到你们一样。我就特别想闭眼。”
那些人没有应话，大概知道既使应了，也必得不到好听的回话，所以索性不予理睬。
等了大约二十分钟，门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不一会，从门外闯进三个人，为首的是一个粗壮的汉子，面目颇为凶悍，最能衬托出他的凶悍的，便是那一脸的大胡子，浑如雄壮的狮子头。
项世敏吃了一惊，认出那人正是几天前追他们的大胡子，忙用手一触陆天宇的胳膊，低声说，“是他，铁血锄奸团。”
陆天宇只略略点了一下头，他似乎早有预料，所以在看到大胡子时，竟微微露出一丝笑意。
大胡子盯了两人片刻，就径直绕过桌子，坐在了两人的对面，随他一起来的两个人，分立在他的左右。
坐下之后，大胡子仍没说话，只狠狠地盯着对桌的两个人看，似乎是打算用目光将两人射死。他的目光的确如刀一般锐利，终于将两个人逼得很不自在，不约而同地低下头，他们的目光没有垂到桌底下去，而是绕在面前的这张桌子上转，这是一张宽大厚实的方桌，可容得下十几个围坐，自然比云嫂摊上的饭桌要沉了许多，即使两个人合力，也未必能很利落的将它揭起。
“啪”地一声响，大胡子的手猛拍地桌子上，把正在琢磨桌子的两人惊了一跳。
“你们看什么？”大胡子呵道，他的脸有些涨红，他显然是想起那天被桌子压在地上的情景，于是恼羞成怒。
“哦……”陆天宇用手摸了一下桌子，一副莫明其妙地表情说，“在看这个桌子啊。”
“看桌子干什么？”
“这个……桌子，用料不错，是榆木的，你看这木质，多么坚韧，看这木纹，清晰通达，绝对是块上好的榆木料，而且木匠的手艺也不错——”
大胡子又猛一拍桌子，呵道，“拆了给你做棺材怎样？”
陆天宇似乎一愣，说，“拆了太可惜了。”
大胡子冷笑一声，说，“拆了确实可惜，因为你还不配用棺材，你应该挫骨扬灰。”
陆天宇仍是很不解道，“哎呀，我有这么可恨吗？”
“有，你完全有。”大胡子说。
“可我却一点也不知道我的可恨之处。”
“这正是你们可恨的根源。”
“哦，不知道就是可恨的根源？”
“没错，因为你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廉耻。”大胡子忿忿地说。
“你说的话很让我费解呐！”陆天宇像是在郑重其事的思考，“一帮人趁着夜黑，偷偷摸做着绑架劫持的勾当，竟然会对被绑的人说，你不知廉耻。如果你是想对我们讲笑话的话，嗯，我可以告诉你，你的这个笑话十分的话可以打八分。”
“啪——”地一声，大胡子的手掌又拍在桌子上，桌子上的茶杯和茶壶陡然跳了一下。
但是，大胡子却没有说话，只用两只眼睛狠狠地瞪着陆天宇。
陆天宇用手轻轻地一抚桌面，慢条斯理地说，“兄弟的掌力可真大啊，这么好的桌子，打坏了就太可惜了。”
屋子里没人吱声，人们可以听到大胡子的坐着的椅子发出一阵阵吱呀的响声。
突然，大胡子的椅子不响了，但是大胡子的脸却更加阴沉了，他一字一句地说，“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我们的工作，就是清除那些不知廉耻的人，对于不知廉耻的人，绑架劫持这个词还不配用。”
“哦，你凭什么就认定我们是不知廉耻的人呢？”陆天宇问。
“这还要我说吗？”
“当然，不说我们怎么能知道？”
“所以说你们不知廉耻，做汉奸还不以为是可耻。”
“做汉奸？”陆天宇竟然笑了。
“我们不是汉奸，”项世敏“呼”地站了起来，大声说，“凭什么说我们是汉奸？”
大胡子“哼”了一声，说，“行迹败露，跑去和七十六号特务汇合，看来你们还不是一般的汉奸啊？”
“我们当时也不知道他们是谁，都是被你们逼的。”项世敏说。
“哦——，就算是逼，你们跑得可真巧，正巧遇到七十六号的特务？”大汉冷冷地说。
“世界上就是有这么多巧合的事，”陆天宇伸手扯了扯项世敏的衣襟，让他坐下，继续道，“巧到我们还要回到被你们追的起点，然后等着你们再次来抓。”
大胡子略一怔，说，“这正是我要问你们的。”
“因为我们要等着你们来抓呀。”陆天宇慢条斯理地说。
“哦？等我们抓？为什么？”大胡子显出一脸的诧异。
“你们本来不就是想来抓我们吗？”
“哦？这倒奇怪了，当初找你们的时候，你们就跑，现在却回来等我们抓，这是为什么？”
“当初跑，是因为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人，也许是劫匪黑帮，也许是汉奸特务，我们为什么那么老实的等你抓？”
“现在呢？”
“现在至少知道，你们不是我刚才说的那两种，来找我们，你们一定有想搞清楚的事。”
“何以见得我们不是你说的那两种人？”
“因为你们和七十六号是用枪来对话，而当地黑帮是做不出来的。”
大胡子想了想，说，“你的意思是想告诉我，你们和七十六号不是一类的，是吗？”
“不然，我们为什么要回来等。”
“据我所知，你们和七十六号的关系并不生疏，好像还是七十六号派车送你们回来的，回来得很是风光。”
陆天宇坦然一笑，说，“那是因为我们向李士群撒了一个足以让他动容的谎，不过，我想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我们是你们的追杀对象，被你们追杀的人，必定是和他们同类。”
大胡子陷入了沉思，沉思时，两只眼睛仍紧紧盯在陆天宇和项世敏的脸上，他的目光犹如刀锋，在两人的脸上来回地划，项世敏很反感这种目光，他甚至能感觉到被目光划过的痛疼。
陆天宇仍是微笑，他说，“我想当初我们一定是有了误会，所以才引得你们来找，我不知道是什么误会，现在，可以对我们讲了吗？”
等了一会，大胡子才缓缓开口道，“你说的好像是天衣无缝，可是，却很难使我相信。你们之所以回来也许只是做诱铒，目的是诱我们出现。”
“能用嘴解释的，我都解释过了，至于我们是不是诱铒——”陆天宇侧回身瞧了一眼大门，门口依然站立着那三名冷眼横眉的汉子，“如果是，现在应该很热闹了，至少应该有些枪声吧，可是，现在不是很平静吗？”
就在这个时候，屋外突然传来一声吆喝，紧接着跟来一声枪响。靠在门边的一个汉子拔枪向外冲，刚一跨出门边，便随着一声枪响，又跌回屋里。其他人便没敢向外硬闯，只扒住门边向外甩了几枪，立即引来了一团呼啸而至的子弹，把个端端正正的门框砸得呲牙咧嘴。
与此同时，大胡子抄起桌上的一个茶杯，甩向悬在屋顶的灯泡，一声脆响过后，屋子里霎时漆黑一片。
“果然是诱铒，干掉他们。”大胡子喊道。
喊声未落，大胡子身后的两个人已经拔枪指向了陆天宇和项世敏坐着的位置，这时候，他们的眼睛还未适应突然来临的漆黑，但他们凭着灯灭前判定好的方向，将枪口指了过去，枪响了，枪口闪出的火光，短暂地映亮了他们射击的目标，他们的心也随之猛地一沉，因为他们已看清，他们射击的目标仅是两张空凳子。
大胡子显然是犯了一个错误，他过早的打灭了电灯，灯是在他发出处决命令之前灭掉的，在漆黑突临的一瞬间，陆天宇迅速抓住项世敏的手腕，猛地一带，两个人就如风般冲过了侧壁的那个门洞，虽然这时陆天宇并不能看到任何东西，但他同样也是凭借灯灭前判定的方向，奋力冲过去的，只不过，他的反应和动作比那两位处决他们的人更快一些。
隔壁的屋子里仍是一团漆黑，他们还是什么也看不见，于是就伏下身子去等，努力地挣扎开瞳孔，终于，一抹亮光透进他们的瞳孔，他们看到了一扇小窗，竟有一人多高，窗前像是摆着一个桌子，也许是个箱子，陆天宇并不管那是什么物件，纵身窜上去，打开小窗探头向外扫了一眼，回身向项世敏伸出手道，“快——”
窗外是一条小巷，很短的小巷，项世敏在脚落地前，就在判断应该向哪个方向跑，可脚落地时，他仍没有选定方向，因为他感觉，巷子的两端似乎都有杂乱的脚步声向这里挤压过来。他犹豫着向右边迈了一步，又马上收回，幸好这时陆天宇落到他的身后，陆天宇没有犹豫，拉住项世敏向左边奔去。项世敏相信左边一定是安全的，但他不明白陆天宇是依据什么做出的判断，对此他无暇去思考，只随着陆天宇跑。跑到巷口时，他略停一步，他想看看巷子的那一头是否有人涌进来，结果，他却看到了从小窗里接二连三地跳出来的黑影，首先落地的黑影发现了在站在巷口项世敏，马上就举起枪，一团火星突然闪入了他的瞳孔，随即枪声也刺进他耳朵里。
他愣住了，他不知道自已为什么发愣，他也急于想纵身一跃，跃出巷口，可他突然感觉自己的脚像是被粘在地上，动弹不得，他可以感觉到向他飞来的子弹，子弹后面跟来的，是裹在黑暗里的狰狞的笑——死神的笑。
猛地，他飞了出去，飞出了巷口，他是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拽出去的，在他的身体转出巷口时，贴着他的衣襟，一颗凄厉尖鸣的子弹划了过去。
陆天宇的手仍紧扣着项世敏的手腕，他的手极其有力，犹如可以断铁的钢钳，项世敏感到自己的手腕痛得已经发麻。
“你怎么样？没事吧？”陆天宇问。
“没，没事。”项世敏没有被子弹击中，自然没事，然而他的手腕恐怕的确有事。
枪声惊扰了正在沉睡中的这座城，使它有了一些懵懂，并随着不断扩展的警笛声、叫嚷声和枪声很快躁动起来。在这黑夜里的躁动中，两条飘忽的影子，在街巷间飞掠而过，犹如两只疾去的蝙蝠，把那些躁动的声音渐渐抛向远方。然而，他们仍旧不停地飞，似乎是怀着某种恐慌而无法止住，如果不是一头扎进了一条死巷，他们不知还要继续飞多久。
死巷里本来有几只野猫在蹿跃，这时候早惊散得无影无踪，死巷里只有两个粗重而急剧的喘息声，已经在这里占据了许久。
“我们，我们现在……是不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这是项世敏在喘息略平后说出的第一句话。
“恐怕是这样。”陆天宇回答。
“那么，我们……怎么办？”
“赶快离开这里，走得越远越好。”
“离开？”项世敏疑惑道，“你是说离开上海？”
“没错，正是这个意思。”
“那怎么行呢？”项世敏很着急地又深喘了几口气，说，“首先我们不能背负着汉奸名声走，再则，我们留在上海的目的还没有完成，怎么就走了呢？”
陆天宇略一顿，说，“那么，就想办法同铁血锄奸团联系上，向他们解释。”
“可是……他们向我们开枪啊。”
陆天宇一摊双手，“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那……那怎么才能联系到他们？”
“事出有因，我们就找那个源头。”
“大胡子的出现同我们去德源泰杂货店有关，那么，我们去德源泰。”
陆天宇微一点头，“况且，我们本就应该去一趟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