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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香川慧子

香川慧子从摩托车的车兜里从跨出来,整了整军装,迈步走进小巷。

这条小巷实是两侧住户的后巷,后巷里开的门多是住户们的后门,也有没开后门的,自然就省去麻烦,现在这些门都成了日本兵砸撞并闯入的目标。小巷里已经乱得不可开交,士兵们像疯子一样从这一家冲出闯进另一家,闯进去后,不管那里的人是否唯唯诺诺或战战兢兢,也不管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要先踹上一脚,砸上一拳,见到壮一点的汉子,便抡起枪托砸在地上,然后,再在屋里乱翻乱寻一通,凡是能破碎而发出响声的物品,都要让它发出毁灭的声音。小巷两侧的住户简直就是在经历一场被疯子洗劫的灾难。

香川慧子并不想听从这些人家里发出的喊声、苦泣和东西的破碎声,所以她没有打算要进哪一家,只是沿着小巷向前走。突然,她的脚步停住了,能让她的脚步停下的原因,是因为她瞥到有一家的门里飘着一块白布,在那块白布上印着的赫然是一个红色的十字。

香川慧子不由得迈步跨进了这家院子。

院子简单而素雅,四边的墙下栽满了花草,花草很规则也很有层次地生长,显然是经过主人细心照料的,那块印着红色十字的布帘就挂在进屋的门檐上,

盯着这个鲜红的十字,香川慧子的眼睛便有些眩晕,她的大脑也忽然恍惚起来。这个红色十字曾在她几乎要离开这个世界的微弱瞬间,最终将她拖了回来,她回来时所看到的,就是许多在眼前晃动的白色和白色上面印着的红色十字。

她出生在中国,童年的时光称不上是烂漫和欢乐的,她曾一度认为自己和墙外的那些人是一样的,不同的,只不过是她和家人可以用另一种语言交流而已,但是,她的父亲告诉她,她的另一种语言是她的母语,是日本语,而她是日本人,她父亲说到这里时,就会昂起头,继续追加一句,“我们是高贵的大和民族”。他的头抬得很高,仿佛在他头顶上方有某个令他敬畏的幽灵。头再次低下来时,她父亲的脸就变成了一种狰狞,他阴沉地告诉她,她和墙外面的那些人完全不一样,他们是卑贱的支那人,所以,和他们不能成为朋友,永远也不能。她虽然不知道自己高贵在哪里,对方又卑贱在哪里,但是,既使是父亲说的,她也就相信了,而且把这个话烙在了心里。

后来,她被父亲送回了日本,塞进了一个特殊的学校里,后来她知道,那个学校是谍间培养学校,在那里她接受到了更加奇怪且极其残酷的教育和训练,从此,她的大脑被日复一日地洗刷,最终里面只装进去了一个极为简单的思想——效忠天皇,她所知道的是,天皇是神族,是天照大神的子孙,所有的日本人都必需依附于神的庇护,不管是生还是死,为神而死的人将会得到天神们的优崇。于是,她抱着这唯一的思想又来到了中国,她不是来复寻童年时光的,她是为了要满足那个所谓的神的欲望,而来掠夺和屠杀的,为此,她没有把自己的身体看作是自己的,身体早已属于天皇,唯一留给她的是至死效忠天皇的思想。

香川慧子不仅有一颗聪明的大脑,而且她还有一张极为美丽的脸,这种美丽得于上天的眷顾,但在她看来,这应是天照大神的赐与,她从不吝啬这种美丽,她利用她的美丽,很自如地在中国进行的谍报活动,许多国民大员被拉下了水,许多重要情报不断被传到了东京。她被日本军部高度赏识,称誉其为“帝国之花”。之后,她调至上海,任日本宪兵特高课第一课长课长,她头上的光环此时已闪耀得十分刺眼,她仿佛看到远在东京的天皇在冲她微笑,那是一种具有魔力的微笑,虽然天皇的容貌并未好过一个烈日下晒粪的农夫,但在她的想象中那副容貌即是神的容貌,那种微笑便是神赐给她的幸福,既使在睡梦里,她也会被那种幸福高兴得惊醒,在她的梦里,那些久已成为牌位的天皇家族的大神们也都在冲着她笑,她看不清他们的脸,但知道那是笑,神的脸是模糊的,神为了保持其神秘当然是要模糊的,不然凭藉怎么称之为神,于是,她就俯拜在那些大神们的脚下,恳求大神们安抚她这个孤楚的灵魂。

然而,她梦中虚幻的大神们,不会给她更多的运气,她早已经成为军统要除掉的主要目标。

就在六个月前,她独自驾车外出时,被军统的特工盯上了,她已略有些察觉,但却不以为然,她很相信自己的能力,之前,军统也曾三番五次对她进行过各种样式的暗杀行动,却都被她机敏地摆脱,犹如同一群智商不高的顽童做游戏,这种游戏玩得多了,她的自信就变成了自负。

“蠢笨的支那特工。”这是她对军统轻蔑的评价,她的自负近乎达到了忘乎所以的地步,她认为以她的机敏和那些蠢笨的特工周旋是对自己的一种贬低,她只需要漫不经心地一晃,就足以把对方的特工成堆地晃进地沟里去。然而,这一次她却判断错了。当她确信已经把跟在身后的特工甩掉之后,就把车开到了百乐门娱乐场的门口,下了车,从容地往大门里走,她穿的是一件中式裹身旗袍,腕上搭着一只精巧的手提袋,腰身扭动处,无不展现其轻盈而剔透的妩媚,她从百乐门门上的大玻璃上看到了自己,也瞥到了站在门旁迎客的门僮那种神往的眼神,她很自得,不由得再通过大门玻璃欣赏一遍自己,突然,她发现映在玻璃上的,不只有她,还有三个男人,三个从不同方向向她逼来的陌生男人,她的反应极为迅敏,手已经插进手提袋里握住了枪柄,可是,她的枪还没有拔出,她却听到了枪声,她听到子弹贯进自己身体里的声音,也听到对面的玻璃门被击碎的声音,她看到了玻璃里的自已在破碎,在掉落,然后,一切都静止了。

那是可怕的静止,永恒而黑暗的静止,她被掩埋在这静止之中,静止在无穷地延续,突然,她想爬出这个黑暗静止,但她爬不动,也不知向哪里爬,黑暗里是没有方向的,于是,她又处于这永恒的黑暗的静止之中。

仿佛沉寂了许久,漫长得犹如几个世纪,猛地,她看到了些许的光,她透过那光,看到了一片鲜花,鲜花被绿叶所衫托,娇艳而且美丽,透过花丛,她看到了站在远处妈妈,妈妈也看到她,向她招手,她于是跳起来,在花间奔跑,奔向她的妈妈,妈妈所在的地方很亮,亮得让耀眼,她便是向着这光亮飞跑过去……,终于,她的眼睛睁开了。

睁开眼睛的她并没有看到任何东西,忽然晃来一团白色,白色上印着艳红的十字,接着又晃过来一片白,也红色的十字,然后,她看清了那是一群围着她忙碌的医生。

她的神智渐渐清晰,她从护士那里知道,她曾与这个世界隔绝了十三天,甚至,她的死亡报告已经发出,然而她还是回来了,她是被那段残留的童年记忆唤回到这个世界来的。她此刻在想,为什么把我唤回来的是童年的记忆,那点仅存的少有的欢乐?为什么是妈妈的招手将她又引回到世间?那么,她为之效忠的神族的那些大神们呢?在她与世界隔绝的时候,那些大神们都去了哪里?在她坠在荒寂无涯的黑暗之中时,没有一丝神的影子哪怕是微弱的声音来安抚她。她陷入了痛苦,这痛苦比肉体上的伤痛要痛许多,她渐渐想明白,所谓的天皇,其实和她一样是的普通人,天皇神胄的传说,只不过是用来愚弄人的骗人把戏,其伎俩就如街头卖大力丸的游摊,骗术虽不高明,而国民却深信不疑,因为深信,便使得如此多的国民疯狂地抛弃掉生命,为的仅仅是去满足那个天皇和他的家族们急剧膨胀的欲望。而她已经献出了所有,包括生命,包括幸福,也许还包括爱情。

四个月后,有一个人来看望了她,这个人就是土肥原贤二,一个在中国早已是臭名昭著的特务头子,他也是香川慧子的老师。他看到香川慧子恢复得很快,就向她发出“帝国需要你”的召唤,香川慧子并没有为之而激昂,她听到的仿佛是一种幽冥的怪音。

然而,她还是回到了特课,重新穿上了那身军服,这时她的军街已经是中佐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