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寻根究底（下）
午夜时分，一辆黑色的小汽车驶到金海镇宅邸大门前停了下来，金英浩打开后车门走下汽车，随手关上车门，汽车便径直开走了。看着汽车开走了，金英浩走到大门旁按了一下装在大门边的门铃。
专为走人的小方便门很快就从里面打开了，宋志宇探出头看见站在门外的金英浩，立刻说：“大少爷回来了？”
金英浩进门后对宋志宇说：“早点休息吧。”
“是。”宋志宇鞠躬后说。
金英浩之前已经交代朴孝珠转告李春子和尹嫂，晚饭不在家里吃，也不需要给他留饭了。所以，当他走进门厅时，家里静悄悄的，没有什么人来关照他。金英浩独自在门厅脱下皮鞋，换上了拖鞋，才说往楼梯口走，他就感觉二楼平台上出现了人影，抬头一看见是妻子朴孝珠正站在扶栏前向他招手呢。金英浩的内心瞬间就产生一股暖流，这种感觉是只有亲人才能给予的。他本能地快步踏上楼梯，来到妻子身边。
“你的公文包呢？”孝珠见下班回家的英浩手里没提公文包不免奇怪。
“留在办公室了。”英浩说，同时温情脉脉地揽着她的腰走进卧室。
“家里都好吧？”他们两口子走进卧室后，金英浩边关上房门边问妻子。
“平安无事。”孝珠微微一笑说，同时接过英浩脱下的外衣，挂在衣架上，回身又问英浩，“你要喝点什么吗？”
英浩并没有回答妻子的问话，而是伸手将她拉到身边，张开臂膀紧紧把妻子拥抱在怀里。孝珠顺从地依偎着丈夫，幸福地阖上了眼睛。回家的路上，金英浩决定和妻子谈谈，说清自己当下的境况，明确告诉孝珠他有可能面临的危险，还有就是作为这个家的长子，他对亲人们生活的安排。这些话只能和孝珠说，没有合适的人了。父亲那里不能说这些，秀妍奶奶那里也不好说，英哲自己的事都应付不过来，思前想后，只有妻子朴孝珠是最合适的人了。他了解妻子，知道孝珠是个可以托付的人。金英浩心里装着许多话想和妻子说，但此时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也和孝珠一样闭上了眼睛，感受着家庭给予他的温馨。
过了好一会儿，孝珠才仰起头望着丈夫的眼睛，悄声问道：“她爸，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说呀？”
“来，咱们先坐下。”金英浩拉着孝珠的手，俩人一起走到沙发前，并肩坐到双人沙发上。
“说吧，什么事呀？”朴孝珠用平静的语调问道。
“是这样……”金英浩看着坐在身边的妻子说，“很多年前，我在东京认识了一个老毛子——是奥特将军介绍我们认识的，他叫理查德·佐尔格。表面上，他是个德国记者，但私底下他或许做了一些既伤害德国也会伤害日本的事，所以东京特高课正在监视他，我推测他很有可能被捕。”
“那，他……是某国的情报人员？”孝珠猜测着问丈夫。
“或许吧……”英浩含糊地说。
朴孝珠惊讶地看着自己的丈夫。虽然结婚这么多年来，她从不过问丈夫工作方面的事，不过多多少少还是能感觉得到他在外边一定还做着什么事，而这些事是他不愿意向任何人透露的。为此，孝珠有时甚至还神不知鬼不觉地悄悄帮助他在秀妍爷爷面前替他做些遮挡，而这类事她从没有对丈夫提及过。她相信丈夫的人品，既然他要做某些事，那就是说这些事是他必须做的。但是，孝珠无论如何没有想到英浩会同某个国家的情报人员有来往。金英浩很理解孝珠此时的感受，她可能一时还承受不了这件事对她的冲击。不过，金英浩必须找到一个有说服力的理由，才可以让孝珠明白他为什么要和佐尔格交往。这样，他把曾经和浅井三男说过的理由又和孝珠说了一遍，就是想帮佐尔格把大使馆一个令人讨厌的盖世太保调走，所以他才和佐尔格保持来往。金英浩当然没有告诉孝珠说他向佐尔格提供了情报，更没有告诉她自己和“乙支勇士”的关系。之所以选择避开这些与政治有关的敏感问题，是因为这些事纯属组织机密，即便是和妻子也不可以泄露一丝半毫。
“放心，没什么大不了的事。”金英浩尽量宽慰朴孝珠，“我告诉你这些事，是因为新京特高课和宪兵很可能也会找我一些麻烦，甚至他们会认为我和一个欧洲人有来往会危及‘满洲国’安全什么的，他们甚至会拘捕我，做一些询问调查之类的事。假如发生这些事，你不要紧张，这些事都会过去的。”
“那，为什么你不和秀妍爷爷商量一下该如何解决这件事呢？”对丈夫说得事，孝珠确实是有些不理解。
“秀妍爷爷那里，暂时还不便和他说什么，我会选择适当时机和他谈。”金英浩搪道，“至于英哲那里，过一两天我会和他说的。孝珠，有些事就是要一人做一人当的，你说是不是？请相信，我所做的事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孝珠说：“我总感觉你在外边有什么事，为你担心……不过，请你放心，我和秀妍会安排好生活的。”
金英浩说：“假如我真的出事，你和秀妍可以到东京祖父留下的宅邸去居住生活，我已经和管家文喜京交代过了，让她做好准备。”
一想到自己的丈夫可能被抓捕的危险，眼泪已经从孝珠的眼里滚落下来。她依偎在英浩的怀里，实在控制不住自己，强忍着不出声音地哽咽着。金英浩真切地感到孝珠的身子在他怀抱里颤抖着。
“你一定要坚强，这个家还指望着你呢。”金英浩在孝珠的耳畔低声说，“我一旦出事，爸爸很可能会过不去这一关，到时你就要帮助秀妍奶奶还有英哲度过这一关呐。还有……就是，秀妍还没有独立，今后也全靠你了。拜托了。”
朴孝珠拼命咬着手指，让自己不要哭出声。自打她嫁到金英浩家以来，一晃就快20年了，女儿都是大学生了，孝珠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女人，此生应该是感到知足了，丈夫疼爱她，女儿聪明懂事，公公婆婆也都是知书达理的人，还有就是衣食无忧，她还有什么奢求呢？但是，在朴孝珠心底深处，的的确确是有那么一点点不安的，即便只是有时才会产生那么一点点的不安，可也多多少少会让她感到不那么踏实。这一点点的不安，就是朴孝珠觉察到丈夫身上时不时会现出的一种神秘感，这种触摸不到也看不真切的感觉，是只有生活在丈夫身边的朝夕相处的妻子才能够产生的。朴孝珠不是迟钝的人，尽管她是个这个金姓大家庭的少奶奶，但朴孝珠从小就受到父母的言传身教，知道要爱国家，要为是个韩国人而自豪。尽管世事沧桑，她知道韩国发生了一些暂时无力改变的变化，知道日本侵占了她的国家，在她内心深处，还是渴望终有一天，韩国会成为一个独立自主的国家。朴孝珠模模糊糊地想到，她的丈夫莫非在偷偷干着韩国民族独立运动的事？她实在是不敢往深里去想，因为这种事是太危险了。而当今天，秀妍他爸告诉她，他因为自己所做的事很可能发生风险时，朴孝珠下意识地想，难道她隐隐约约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吗？
金英浩觉得自己有些对不起妻子，由于自己对理想执著地追求，极有可能会伤害到亲人，当然也就包括妻子和女儿，可是他作为一个男人，不就是应该为理想信念舍生取义吗？为此，在夜深人静时，看着熟睡在身边的妻子，金英浩也会对妻子女儿产生内疚的感觉，但是他又必须去做应该做的事，这也就是两难而取其一吧？他多少次地悄悄对妻子朴孝珠说：“请你原谅我吧，秀妍他妈。”
此时此刻，金英浩和朴孝珠紧紧相拥在一起，默默无语，他们俩谁都知道，这个时候，最好就是谁都不要说什么，也根本就无需说什么，珍惜这短暂的夫妻相聚的时刻吧
这个时候，身在东京的佐尔格还没有觉察，东京特高课已经开始悄悄地收紧罩在他头上的那顶无形的网。特高课特别调查组的川越健组长已经越来越怀疑佐尔格是“乙支勇士”的人了，但始终苦于找不到证据，另外德国又是日本的盟国，佐尔格又是纳粹党党员，所以川越健还是无法确定佐尔格的真实身份，仅仅是怀疑而已。但是，当他们了解到石井花子和佐尔格是情人关系后，他们便开始监视她的行动了，但是也并没有得到有价值的线索。监视的结论是，石井花子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女招待，不可能与“乙支勇士”组织有关。但是，她确实和佐尔格在一起生活，或许她会无意识了解一些佐尔格隐秘的事情，这也说不定。
1941年9月底，川越健决定搜查石井花子的住所，希望能从她这里获取与佐尔格有关的线索。他派几个手下人以治安警察的身份搜查了石井花子的住所。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川越健的手下从石井花子的房间里发现了一个打火机式的微型照相机。而根据特高课所掌握的情报，这种打火机式的微型照相机，只有情报人员才可能配备，石井花子是不可能从市场上买到的，所以他们没收了这个打火机式的微型照相机。当川越健看到这只微型照相机后，感到还是应该向石井花子调查清楚这件事。
川越健立刻就把石井花子传唤到特高课询问：“石井小姐，这个东西是谁给你的？”
石井花子说：“是我从男朋友理查德·佐尔格先生那里拿的，好玩儿罢了。”
“下面的问题是考验你对国家的忠诚，石井小姐。”川越健说。
“请问吧，警官先生。”石井花子可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一点也不慌乱地说。
“石井小姐和这位理查德·佐尔格先生认识多久了？”
“好多年了。”石井花子回答说，“我真不明白，警官先生为啥对我感兴趣，我就是个酒吧女招待，国家大事一点也不懂耶。”
“那，石井小姐，你的男朋友对政治感兴趣吗？”
“理查德对政治一窍不通，他只对跑新闻感兴趣。”
就这几句对话下来，川越健感到这个石井花子似乎与佐尔格所做的事没有关系，因而询问一番后就将她放了。
当天，佐尔格下班回到家后，听石井花子说有几个东京警视厅的警员传唤她了解佐尔格和她的事。“那个我从你的办公室拿回家的小照相机也被他们这帮子警察发现了，还被没收了。我真搞不懂，治安警察干嘛没收那个小照相机，真可惜。”
“警视厅的治安警察就是管走私啊什么的，他们可能听说你有一个打火机式的照相机，怀疑你是通过走私犯手里搞到的吧，也是说不定的事。”佐尔格一点也不为这点事担心。他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别说是这几个治安警察，就是特高课的警员来找他，他也不会把他们放在心上的。所以，他反而宽慰花子说，“你不用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我会去和他们交涉的。”
第二天，佐尔格上班后就给警视厅打了电话，对无端调查他还有他的女友的正常生活表示抗议，认为这是对盟国侨民的无礼行为，也是对纳粹党员的蔑视，并希望警视厅给予解释并保证今后不再发生这种事。警视厅除了一个劲儿地解释这是场误会，是他们工作一时的疏忽，还有就是不断道歉之外，别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到最后，还得把佐尔格那个打火机式的照相机还给了石井花子。
这件事虽说多少给川越健造成了一些影响，但同时也使他明白和佐尔格打交道急不得，还是要用证据来说话。
理查德·佐尔格非常清醒，花子这件事绝不会对他产生什么影响，他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尽快给莫斯科发一封电报，明确告诉他们日本不会对苏联发动战争，苏联大本营应该下决心尽快从东线抽调军队去支援莫斯科保卫战。自从在9月中旬金英浩来东京告诉他日本对“南进”打击美国更感兴趣后，佐尔格又反复研究了他多个渠道所获取的有关情报，通过甄别后最后下决心给苏联大本营发出了电报。
1941年10月4日，佐尔格给苏联大本营发出的绝密电报报文是：
1941年9月中旬以后，苏联远东地区可以认为是安全的，日本和美国关系非常紧张，日本不可能向苏联开战。对苏联而言，来自日本的威胁已经排除。
苏联大本营非常重视这封来自“拉姆扎”的电报，甚至最高统帅斯大林也毫不掩饰对佐尔格的欣赏。斯大林同志深深地吸了一口拿在手里的烟斗，徐徐吐出嘴里的烟，然后不紧不慢地对身边的参谋人员说：“他们干得不错，不是吗？”这话听起来很平淡，但谁都知道，若想从斯大林同志那里听到一句半句夸赞的话实在是太难了。
很快地，苏联大本营决定从远东地区抽调装甲部队和步兵部队总计20个师大约25万人火速开往西线加强莫斯科的防卫力量并参与莫斯科保卫战。正是由于这次远东地区苏联军队的重新部署，才有效地将德军遏制在莫斯科城下，最终对德军发起了反攻并击垮了德**队。
但是，佐尔格无论如何想不到，这封他一生中发出的最重要的电报却也是他发往莫斯科的最后一封电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