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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路程

展云离开了这个丝毫没有眷恋的地方,和其他人不同,他知道自己的未来在什么地方——战场。那里会有很多死人,而死人,将成为能量的收集场地——在自己没被杀死前。

在站在吉普车上的何书光的带领下,大家跟着他的手风琴唱起了“风云起、山河动……”,这小子很爱摆显,似乎为了告诉别人自己虽然带着眼镜,可也是有肌肉的,干脆脱/光了上衣,领着跟在车后的众人前进。

在他们能看到的地方,不少队伍出发了。许多是匆匆组建的列队,可也有些是装备整齐整编制的士兵,和他们比,由溃兵组建的队伍就像滩烂泥。

走了段路后,老天爷跟大家开了玩笑,由于西南边陲极端的天气状况,队伍的头顶下起了倾盆大雨,令队伍不得不到破庙中躲避——而侧面不到两百米的地方却艳阳高照,没落到一丝雨点。

看着孩子气的何书光强令大家待在庙中,展云只能与多数人一样靠坐在墙根。他没有多余的力气关心别的事了,来到这个世界就没吃过一顿饱饭,在任何地方任何地点,展云都能躺下来睡着——如果不担心下一顿吃什么的话。

因为没有接到下一步命令,所以他们在老天爷的蓬头下滞留了整个晚上。

后来,之前的年青少校坐着车过来了,问了这里的人数后,将一袋米推到地上,随后又坐着车离开。

终于,今天晚上可以吃到一顿像样的了。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四周是白茫茫的,队伍里的很多人开始咳嗽,展云本来还好,可还是不由自主的跟着他们咳了起来。

咳嗽的人群中,只有迷龙咳的最响,声音带动了空气震动,可只有他不是真的咳嗽,他在嘲笑其他人咳嗽。

根据传递过来的命令,队伍中唯一的少校林译被任命为营长,中尉孟烦了连长,郝兽医被正名为少尉医官,展云这位自称从国外回来的人成了上尉连长,兼任副营长。

可展云和其他人有着同样的想法:把这七十人编做一个营送上战场,那这所谓的营还不够一个日军中队甚至小队塞牙缝的。

当展云听到轰鸣声时,前面的队伍乱了套,一个叫豆饼的家伙快速的往后钻,嘴里大叫“日本鬼子,日本鬼子!”那是被螺旋桨撞碎的雾气,以肉眼可见其形状态朝队伍扑过来,押送兵和队伍里罕有的几个还有枪的人摘下枪往他指着的方向空比划。

预热中的引擎把雾气推向大家,被称为要麻的家伙一巴掌拍在往人群中死钻的豆饼头上,“瓜娃子的笨蛋,看见飞机就喊日本!”

是的,这不是日本人的飞机,是属于“我们”这边的。

大家的表情变得十分开心,兴高采烈的往那儿走去。

c46运输机,驻华空军特遣队,这是孟烦了告诉大家的信息,他就是那位跛足青年尉官。

随着靠近,很多人嘴里做出“哒哒哒”“咚咚咚”的口头模拟扫射以及“乌滋空通”“嘘-轰隆”这样的模拟轰炸。看得出来,大家被日本人欺负的太久了。

一个貌似地勤管理的军官匆匆跑过来,“脱!衣服都脱了!”

展云还没来及想到底是什么事,队伍里就有人说,“换新衣服啦!”

“要换新衣服啦!”

“发枪!”

“我要花机关!”

等等之类的话语,可展云瞅了瞅四周,丝毫没有军火的痕迹,紧接着他想到了什么,朝飞机看去。

“靠!不会吧!”

然后,展云有些怜悯的看着自己和身边的同僚,他脱掉了衣服和裤子——那位军官从每一个人身前走过。

这架运输机就是载他们去缅甸的工具,而它绝对不可能载满这里的三分之一,想到此时政府的资源紧缺,展云不得不考虑上了飞机后,他们将以什么姿态面对飞机飞行时的加速度。

孟烦了上前,恭恭谨谨地把一封信交给少尉。

“寄什么鬼信啊?”那少尉面对中尉的架势好像他是个少将。

“就是鬼信。遗书。地址写背面了。”

那家伙于是看了看他,“要你们去打胜仗,寄什么遗书”,但还是接过信塞进裤子。

“劳驾您了诶。”孟烦了哈着腰欠着身。

少尉在人群中看也不看的走过,还在他的登记薄上划拉着,然后他关注到了一名背着枪的士兵。

于是喝道:“放下!背着枪干什么?”

那名带有湖南腔的士兵很不自信的嗫嚅:“……打小东洋……”

“到地头美国人派枪,英国人派衣服,背着这块废铁干什么?放下!”

然后,这名士兵以及队伍中少数保留枪械的人很难割舍的把枪丢在归拢的破衣烂衫里。

军官对列队外被雾气遮掩的看不清的人影叫唤:“发吧。每人一个!”

展云愕然,“难道真要在这里发东西?!”

无论是结合脑中记忆还是对政府如今的财政情况,他不相信国家会如此郑重地把美国武器现在就交给他们。

而且刚才少尉也说了,“到地头美国人派枪”,结果很快出来了。

少尉几近亲和的把上峰唯一为他们考虑到的呕吐袋丢到每个人的怀里,展云叹了口气,没多说什么,但他在散乱的人群中慢慢朝飞机靠近——一会儿上飞机,他可不想被挤在机尾,要不怎么会有头等舱呢——靠了头的才叫“头等舱”。

他现在真的想上飞机,因为实在太冷了。和展云感同身受的人有不少,比如刚才的湖南腔,“冷啊,长官!”

得到的回答让他听了几近无力,那位军官挺起胸膛,“我不冷吗?这是上峰命令!国难当头!委员长的早餐都已经是一杯清水一块饼干了!你们是装备最精良的部队,要想着为国内抗战的弟兄节省!”

众人哑口无言。

每个人挨着爬上舷梯,展云站在靠近驾驶舱的地方,身边很快就有人挤过来。虽然很冷,可展云十分不喜欢和别人接触。

随着上来的人越来越多,机舱变得更加的拥挤,许多地方甚至连坐下都不能办到。

C46为了能载更多的人,将武器座椅以及所有多余的设备都拆了。这样的结果让原本只能坐二十八名全副武装的士兵的机舱塞进了五十几人。

更悲剧的是这架运输机原本是运送货物的,连舷窗也没多少。

就在展云为守护自己狭小空间努力时,少尉军官的声音终于响起:“再上超啦!下一架!等下一架!”

然后,一个四川口音的人在下面大喊:“不辣!豆饼!——不辣你下来,咱们一起啊!”

可军官把他推开了,“下一架就一起啦!喊什么喊?再喊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于是下面安静了。

一个美国飞行员从驾驶舱的隔断里看了沙丁鱼们一眼,转回头向机舱下的地勤人员大骂:“这是你们说的货物吗?在这样的天气里你们让我运人!”

引擎已在预热,在货舱里听来轰鸣尤其大,即使最靠近驾驶舱的展云也听不清地勤人员的解释。

也许现在的情况从未有人经历过,所以货舱内众人没有言语。

飞行员一边忙着起飞前的什事,想起什么来时便暴怒地向飞机下抱怨:“我的护航呢?我开的是日本运输机吗?天上飞的战斗机全是日本鬼子的!飞虎队呢?!”

展云有些流汗,虽然冷他还是流着汗。与他有同样表情的是孟烦了,与他相熟的林译少校瞪着他,“他说什么?”

孟烦了骗他,“他说眨巴眼就到了。”

可飞行员砸着他的座舱,起劲地骂着:“起落架没修好!比起落架还该死的是中国的雾!比雾还该死的是美国的起落架!”

林译于是再次瞪他,无论如何他知道那不是在表示高兴。

这时候预热好的引擎开始轰鸣,在它轰鸣的同时距离展云几人间隔的家伙开始呕吐,他一瞬间就吐得天翻地覆。他身旁的两人似乎相识,在拼命地捶他后背。

那人边吐边哭号:“我不飞啦!妈呀我要下去!”

孟烦了说:“还没飞呢你叫什么叫!要飞先得滑跑!”

这名士兵从呕吐袋里抬起头,“啊?”

然后展云看到让他惊讶的场景,当那人发现自己还在地面时,他的呕吐也奇迹般地立刻停止了,他挤到小得比人头大不了多少的舷窗边,看着在c46转上跑道时窗外移动的地面。他立刻轻松起来,“就跟坐汽车一样嘛。”

这时飞行员向着地面扔下最后一句,他说的时候也知道是没人听的,“他们不是冻肉!”

然后这架飞机在简陋的跑道上加速滑跑,震动轰鸣,舱板上人们拥挤着滚了一地。

货舱内的世界陡然倾斜,展云的脑袋狠狠的撞在身后一个人的颧骨上。然后几个人抱成一团在舱里连滚带爬。

简陋的标识灯在雾气中闪烁,这架飞机冲破雾气升空。

人手一个的呕吐袋基本没用上,虽然它是上峰们为他们考虑到的唯一细节,但呕吐确实是最微不足道的事情。

云南高原上的云层低到这种地步,c46刚爬升出雾气,就又钻进了云层。

在磅礴的云层中它像是纸折的,在气浪中颠覆,反倒是那些千奇百怪的云层看上去像是固体的,像是庞大无匹的流动山峦。

人在机舱里象货物一样被抛撒。每一个抓住一个固定点的人都成了一个大把手,有好几个人攀附在他的身上,呕吐袋在身边活跃地飞行,但是谁还顾得上它们?

机舱仍是倾斜的,整架飞机都在爬升中震颤。

飞行员在驾驶舱粗野地大叫,文明在这样的恶劣中也只好蜕变为野蛮,他对着他的飞机大骂:“爬升!爬升!否则我干了你!你他么的爬升!”

起飞时的震颤是竖向的,那算是正常,而在湍急气流中的猛烈爬升让这种震颤成了横向的,这架老旧的飞机抖得快要散架,不是形容,它真要散架了——迷龙死死抓着的一个货物固定环砰然脱开,他大骂着,和攀附在他身上的几个人一起砸在展云一众人身上。

而正副驾驶刺耳的怪叫声几乎把货舱众人的嚎叫淹没,飞机终于跃出了气流,也跃升出云层。它忽然平稳下来,云层之上的日光从舷窗里刺痛了靠近舷窗的人的眼睛,大家从互相抓挠撕扯中安静下来,云层之上一根云柱几近直立地孤峰突起着,给人一种它在支撑天空的错觉,太阳在它的后边闪烁。

副驾驶狂亲着他的仪表板,“晚上我要拉你上我的床!该死的老妓/女!”

正驾驶大笑,“轮不到你啦,我要和这个老妓/女飞上月球!”

而在货舱里,展云诸人用国人特有的方式庆幸,大家冻得簌簌发抖,挤在一起呆呆看着舷窗外的云层。

滇边的云层让人有能踩在上边步行的错觉,它们自成世界。

在飞机没起飞就吐的死去活来的家伙舔舔嘴唇,说:“好像能吃的样子。”

展云心有余悸,他发现死亡对他来说也是件轻而易举的事。

副驾驶把驾驶舱一堆也不知道干什么的帆布都给扔了过来,“鈡帼兵,我们真的不想冒着生命危险送冻肉。但是你们着陆后得把它们留下。”

展云距离他很近,于是道:“非常感谢!请问,我们要多长时间才到目的地?”

那个美国人快乐地瞪大了眼睛,“英语?太好了。我们仅仅是爬升,然后下降,然后就可以吃难吃的英国下午茶。”他从驾驶椅上背着身,用手比划着爬升和下降,用皱得像苦瓜一样的表情表示他对英国茶的态度。

展云是希望和他打好关系的,虽然这很有可能是他们之间唯一的一次见面。

但一直看着舷窗外的湖南佬快乐地打断了他的话。

那人的表情简直是灿烂的,“要麻他们也跟上来了。”

展云的位置只能看到舷窗一角,但孟烦了却能靠近,他从那位置看到了从c46机尾方向蹿出的一架飞机,轻巧,凶猛,它一直隐藏在云层之后,当笨重的运输机爬离要命的积云时才猛然现身。

于是飞行员得到了回应,孟烦了用英文大叫:“日本战斗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