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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不同的世界

索菲娅从小住在巴黎一个华人聚居区,也就是所谓的唐人街。这里似乎是独立于巴黎之外的特殊世界,完全不需要说法语就可以工作生活下去。索菲娅和父母住在一栋由原来的商务楼而改建的公寓。一家人挤在很小的两间房间。索菲娅住的房间更确切地说是原来办公室的储物间,周围没有窗,只放得下一张床和一个柜子。由于是商住楼改建的缘故,很多住家必须公用一个厕所,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厨房。大家做饭的时候,就在一个简单的灶台旁边接一个煤气罐,当然即使是简单的灶台也是公用的。所幸的是,整栋楼里面住的人似乎都和索菲娅一家沾亲带故的,大家相处融洽。这一切着实让初到巴黎的夏原小小吃了一惊。尽管他生长于上海一个工人家庭,家境普通。可居住环境比起索菲娅在巴黎的家却还是舒适了不少,至少家里有独立的厨房和浴室,他的房间也是窗明几净的。90年代,欧洲对于中国人来说还是充满着神秘的浪漫主义色彩的,基本印象都来自于影视作品。夏原从来不知道会有这么一群中国人在国外以这样的方式生活。对于夏原来说,这是一个陌生得从未能够想象的世界。

在夏原和索菲娅的婚礼上,索菲娅的父亲喝了一点酒,他借着酒性,绘声绘色地说起他是如何来到法国的惊心动魄的经历。当年看着周围的亲戚和朋友都以这样和那样的方式去了美国或者欧洲,索菲娅的父亲终于再也按捺不住了,在一个朋友的帮助下,他几经辗转偷渡到了瑞士。在日内瓦的一家中餐馆打黑工,有合法身份的在前面做服务生,没有身份的在后面厨房做些洗碗洗菜的累活。在欧洲的中餐馆有不少他这样身份的人,大家心照不宣,彼此不多过问。在一次瑞士警察突击检查身份的时候,索菲娅的父亲来不及从厨房后门逃走,被抓到了移民局。当移民局的工作人员索要他的身份证件,以便把他遣送回国的时候,他做出了一个惊人而大胆的决定。他借口要上厕所,当机立断把自己的护照撕碎冲进了厕所,然后闭口不回答移民局的任何问题。由于工作人员无法判断他的国籍,万般无奈只能把他遣送到瑞法边境就算是草草了事,至于他去哪里瑞士移民局也就事不关己不再过问了。当时瑞法边境管理松懈,如同虚设,索菲娅父亲悄悄离开瑞士进入法国,然后和在法国的妹妹联系上,最终辗转到了巴黎。过了一阵子,站稳脚跟之后,他又想方设法把妻子偷渡到巴黎,等待大赦拿到合法身份后,又把一双儿女接了过来,一家人终于得以团聚。索菲娅父亲自以为辉煌的经历在夏原看起来是相当的惊世骇俗。夏原不解地问索菲娅的父亲为何要如此涉险,并且忍受几年的骨肉分离也要到异国他乡。索菲娅的父亲的脸上是一种“理所当然”的表情。索菲娅的亲戚们几乎都是以各种偷渡的方式来到法国的,所以他们对于用工作签证合法来到巴黎的夏原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不停地问他这样或者那样的问题。索菲娅只能充当翻译,因为夏原完全听不懂他们的方言。当他们终于了解到原来中国人也是完全可以用合法身份出国工作的时候,都竖起大拇指觉得夏原很了不起。索菲娅更是骄傲地告诉亲戚们,夏原是中国一所很有名的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呢。

到后来,夏原每每想起索菲娅父亲描绘的如何果断地把自己的护照冲掉的情形,就会意识到他和索菲娅的生长环境是如此不同。他那在上海国有工厂当了一辈子工人安分守己的父母是绝对绝对不可能做这样的事情的,他们甚至是连想都不敢想的吧。由于如此截然不同的生长环境,也造就了他们大相径庭的生活观念。他们的不同并不是问题,问题是当时他们沉浸于爱情的醇酿之中,完全没有意识到他们的不同,完全没有想过该如何去融合他们的不同,以至于后来对于他们之间背道而驰的观念手足无措。最初,他们因为不同而互相吸引,最后他们因为不同而彼此分开。

日子在忙忙碌碌之间过去,在巴黎工作一年期满,夏原坚持回到中国工作。尽管周围的亲戚们都觉得离开法国是不可思议的决定,劝说夏原不如就此留下来。到了第二代移民,索菲娅近亲远亲的大家族在巴黎也有不少生意,餐馆、咖啡馆、游船还有洗衣房,夏原可以根据兴趣随便加盟。还有夏原不是导游嘛,索菲娅的叔伯们建议,不如利用夏原这几年积累的人脉,自家人成立一家旅行社,专门接大陆来的旅行团,反正餐馆还有游船正好可以配套服务,肯定生意兴隆。可是,一贯随和的夏原却特别坚持,非要回上海。过了半年多,索菲娅要毕业了。索菲娅就读的这家Culinary Arts Institute(厨艺学院)虽然算不上顶尖的蓝带学院,但在巴黎地区也算小有名气,她的不少同学已经被米其林餐厅录取,唯独她没有参加任何面试,因为她早就知道自己的方向,她要去中国和夏原在一起。听楼上的三婶跟人嚼舌根说上海人都骄傲又恋家,他们觉得上海是全世界最好的地方,管所有除了上海之外的地方都叫“外地”,所有上海人之外的人都叫“外地人”。但是索菲娅才不管别人怎么说,甚至不管母亲对她“远嫁”的担忧,她真的没有一丝犹豫,她要跟随着他的脚步去到那个陌生的城市。好不容易挨到毕业,索菲娅几乎是在毕业典礼的第二天就搭上了飞往上海的飞机。索菲娅父母到机场送行,父亲不语,母亲红了眼睛。索菲娅的哥哥拉着她的手,兄妹情切地说:“如果夏原欺负你,一定要告诉我。在上海住不惯,就回巴黎来。”索菲娅挥手告别,转身大踏步走进海关入口,在曾经年轻无畏的心中,爱情至高无上到可以克服一切,忽视一切。

来到上海之后,夏原带着索菲娅第一次去见自己的父母。其实,他应该意识到第一次见面时候就已经悄然滋生的不和谐,只是那个时候没有人会去在意,更没有人愿意承认这些不和谐。

那是一个夏末秋初的星期六下午,早上的一场暴雨之后,闷热了两个多月的上海终于有了些许凉意。夏原父母住在浦西的一个老式小区里面,小区的名字是以当时的国有大型企业命名的,譬如“宝钢一村”、“电机二村”,是上海人俗称的“工人新村”。小区里面的左邻右舍同时也是工厂里面的同事,每家每户但凡有点事情,传播的速度绝对比现在的互联网快。夏原去法国工作了一年带回了一个法国媳妇,在90年代保守的工人新村算是“新闻”了。夏原拉着索菲娅的手从小区门口走进来,一路“恰巧”碰到了不少邻居,大家笑眯眯地和夏原打招呼,一边悄悄打量着索菲娅。“小原啊,法国回来啦。女朋友漂亮的嘛!”“啊哟,我还以为是外国人,原来是海外华侨嘛!小姑娘中文会得讲伐?”虽然都是些看着他长大的老邻居,但是夏原生性内向,还是觉得颇为尴尬,索菲娅倒是落落大方地“叔叔阿姨”一路亲热地叫过来。

到了家门口,按了门铃,是夏原父亲开的门。工人出身的夏原父亲身材高大,嗓门洪亮,穿着一件藏青的短袖工作服,有些褪色,却十分整洁。他热情招呼索菲娅进门,饭桌上已经是满满当当一桌子的菜了。夏原母亲听到外面动静,将厨房移门拉开一道缝,探出半个身子来:“你们先趁热吃,我还有一个菜,马上好了。”然后又缩回厨房忙碌去了。

夏原拉索菲娅在饭桌边坐下。夏父给索菲娅倒上了红酒:“听说法国人都爱喝红酒,我今天早上特地去超市买的,要二十多块钱一瓶呢!喝喝看!”

十八岁起就在法国餐馆打工,又是Culinary Arts Institute(厨艺学院)毕业的索菲娅对于红酒的品位甚至比寻常法国人更胜一筹,对于喝红酒的酒杯、醒酒器皿到酒瓶软木塞都极有讲究。她眼看着夏原父亲居然往玻璃水杯里倒了满满一杯红酒端到她面前,觉得甚是滑稽。出于礼貌,她品了一口,对劣质红酒的涩味忍了忍,没有在脸上表现出来。

不一会儿,夏母从厨房端出了红烧鳝丝和现煎的上海小黄鱼,终于算是忙停坐下。夏原的母亲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上海姆妈,灰白头发,稍微中年发福,随便地套着一件旧广告衫,穿着一条看上去像是夏原以前穿不下了的运动裤。她热情地给索菲娅布菜:“来,来,小燕啊,多吃一点,上海菜还吃得惯伐?”

“小燕?”索菲娅狐疑地看向夏原。

夏原也是一脸迷茫:“姆妈,小燕是谁?”

“咦,上次不是在电话里面你自己说的吗?她叫李燕,她还有一个哥哥叫李辉?”在车间做了一辈子工人的夏母,说起来话来也是响亮干脆。

夏原这才恍然大悟,在法国的时候在电话里面告诉父母他和索菲娅的事情,父母嫌法国名字拗口,又难记住,追问索菲娅有没有中文名字。于是他想起索菲娅父亲提到过以前在国内的时候索菲娅叫李燕,就顺口告诉了父母。没想到父母第一次见面张口就来,称呼索菲娅为“小燕”。

八岁开始就生活在巴黎的索菲娅基本已经是法国人的做派,她一直觉得李燕这个名字特别土,自从到了法国以后就不肯再用。她甚至半是胁迫半是央求自己的父母和亲戚们都改了口,没想到在上海再一次被人提起,还成了“小燕”。她稍稍不悦,更正道:“阿姨,我叫索菲娅。”

“有好好的中国名字,干吗用外国名字?小燕这个名字多好听呀,叫起来也顺口。”夏母根本没有注意到索菲娅的情绪,只管继续往她碗里夹菜,“都结婚了还叫阿姨啊,该改口叫姆妈了。”

“就是啊,小燕,这个名字比什么索啥的好听啊。以前还有一首歌叫《小燕子》呢!”夏原的父亲附和着夏母,居然还趁着酒兴哼了起来,“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

“爸,爸,好了,好了,喝多了吧。”夏原见索菲娅快绷不住了,赶紧打圆场,“索菲娅这个名字她在法国用习惯了,刚到上海还得适应适应。”

夏母见状,明白了几分,也就识时务地转换话题:“小……哦,索……那个,你到上海后有什么打算呢?听夏原说你是学烧菜的,要不找家饭店先做着,安定下来?”

索菲娅听了又是一阵不爽,刚要辩解。夏原已经接过话头:“姆妈,什么叫学烧菜的。索菲娅是厨艺学院毕业的,相当于我们这里的大学文凭。在法国厨艺是一门艺术,很难考上的。”他边说边在桌下握了握索菲娅的手。索菲娅心里一暖,神色缓和了不少:“我倒是不打算去餐厅,给人家打工没有什么意思。我想了解了解情况,看看自己能做点什么。”祖籍温州的索菲娅和她的父老乡亲一样充满了创业精神,无论是在世界的哪一个角落。现在聊起将来做什么,她兴致上来了:“过几天,我和夏原去义乌看看,有什么可以批发到上海经营的。不过最大的可能是自己开一家法国餐馆,毕竟是我的专业。”

夏父听着,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夏母赶紧给他递了个眼色,转向索菲娅温言道:“你对上海人生地不熟的,一下子要自己做生意,蛮难的。要不还是先去找个稳定的单位上上班?熟悉熟悉环境?”

索菲娅不明白为什么上海人就那么喜欢按部就班地上班,去赚每个月固定的那份工资,她坚持自己的想法:“阿姨,哦,姆妈,反正迟早是要自己出来做的。晚出来,不如早一点起步。”

“你那是干个体户啊!没医保,生病怎么办?没社保,以后老了怎么办?”性子耿直的夏父终于按捺不住了。

“爸,爸,这都改革开放那么多年了,你也算一个老党员,思想怎么不与时俱进呢!”夏原赶紧在父亲发作之前拦住他,“什么个体户,这叫创业好不好!”

索菲娅的中文程度有限,夏原父母的普通话又夹杂着浓厚的上海话口音,她没有听明白什么是个体户什么是医保社保的,只知道夏父似乎不太同意她自己做生意。她以为夏父是担心盈亏的问题,于是一本正经地回答:“爸爸,您放心,我做生意很有一套的。我从小帮着家里照顾生意,从餐馆到洗衣店,我什么都干过。一开始可能会亏一点,但是我保证不会亏本很长时间,慢慢就挣着钱了。”

这一番鸡同鸭讲,让夏原父母听了哭笑不得。夏母只能叹了一口气,宽慰夏父也宽慰自己:“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想法,我们也别管太多了。”

即便如此,吃完饭,夏母还是借口让夏原帮忙洗碗把他叫进了厨房。随后,夏父也找了泡茶的理由进了厨房。

“小原啊,你既然已经选了人家小姑娘,爸爸姆妈也不好反对啥。但是有一点,姆妈还是要提醒侬。”夏母低声用上海话关照夏原,“小姑娘伊要自己出去做生意,我们也不好多讲什么。不过,你自己工作一定要保牢!两个人终归要有一个人有稳定工作,否则将来做生意万一做不成,勿要喝西北风啊。”

“就是说啊。你刚刚买了房子,欠了银行嘎许多钞票!想想就吓人,居然想得出不上班,自己做生意的。生意嘎好做啊,那不是大家都发财了!”夏父接过话头,数落起来。

夏母瞪了夏父一眼:“好了,好了,少讲几句!多讲有用伐?”她拍了拍夏原的肩膀:“你人也大了,自己心里要有数。”

“姆妈,我晓得了。”夏原点头,他心里明白父母的顾虑,也认同母亲的想法,“我先出去了,否则留索菲娅一个人在外头,不太好。”

“索菲娅,索菲娅,你说滑稽伐?好好一个中国人,中国名字不用,非要叫个外国名字!”夏父在厨房里继续发牢骚,“一个小姑娘化妆化得嘎浓,像只熊猫一样,中不中,西不西的。”

“好啦,好啦,讲了也是白讲!谁让你儿子喜欢人家呢?”夏母一边擦着灶台,一边劝解夏父,“算了,算了,既然进了一家门,就好好过日子。”

“唉,你等会儿拿一张快要到期的定期存单给夏原,我看他勒紧裤腰带买了房子之后,应该没什么钱剩下了,现在又要一个人养家,过段日子说不定再出来一个小的。年纪轻的人,吃的营养不好,怎么上班?”夏父牢骚管牢骚,毕竟还是心疼儿子,“我看啊,我们以后也经常往那里跑跑,给他们烧点饭菜拿过去。不过,哪能买房子买得嘎远?都买到浦东乡下头去了!”

索菲娅永远忘不了她刚来上海的那个夏天晚上。那是七夕,夏原说是中国的情人节,他送了她一盒精美的巧克力。当她解开盒子上漂亮的蝴蝶结时,诧异地发现里面不是巧克力,而是一把房间的钥匙。原来在她来上海之前,提前半年回来的夏原已经用尽这几年的积蓄然后又贷款买了一套房子。尽管90年代末上海的房价远没有现在那么惊人,但是夏原工作年限短,积蓄有限,所以买的房子在浦东,离市区很远。夏原甚至已经做了简单的装修,难怪他前段时间老是在电话里面问她喜欢什么样的装修风格,她以为他只是随便聊聊而已。当她打开房门第一眼看到他们的家时,发现这是二十多年来自己最最幸福的时刻。接下去的日子,她去买家具买装饰品,把房间一点一点填满。每天夏原下班回家的时候,就会惊喜地发现家里又多了一盏灯或者是一个柜子,他会抱起索菲娅在房间里面旋转,胡乱地唱着:“家啊,我温暖的家啊。”

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开始慢慢改变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