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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雄图江山,何为欢喜 天下二十四

英欢手指绕绶,穿过身前三枚白玉环,动作矜慢,听得他口中之言,红唇竟是一翘,小笑了声,而后不动声色地睨他一眼,道:“说笑也得有个分寸。”

治下岢肃似他,莫论如何也不可能会对方恺说出这种话来。

更何况二军共战甫归,远谈不上气和融洽,他又怎敢对邰之帅坦道如此无常逾矩之言。

定是拿她作趣罢了。

贺喜看她抖裙抚褶,不由唇弯而笑,也不多说,只俯下腰去收捡了那马扎上的折报,走去外帐放好。

再回来时见她正松了重新在绾,不由走去她身后,接了她手上的花钿,低声道:“我来。”

她任他替她拢盘起,也不避阻,垂了睫道:“本是想在宴开之前回帐将衣裙换了的,被你这么一搅,眼下回也回不成,倒要叫人看笑话了。”

他拇指压,挑簪插进去,垂亲了一下她的脸,烫声道:“艳无人及,何须衣妆。”

英欢伸手摸摸束,而后转身,轻瞪他一眼,道:“谁言要盛妆了?本是想回去换窄袍素氅的……”

大营将兵之中,她若一袭轻衫长裙便去持宴伺飨,实是太不合制。

贺喜一把扯过她的胳膊,将她拉近,眸间星灿,低声道:“就这模样去,最好不过。”他目光渐柔渐溺,看她半晌,又道:“大营之中甲盾铿锵。见之甚常,你长时刚刃有加,倒应让将兵们看看你娇滟之容。”

她长睫微动,欲开口,却被他长指掩了唇。

他揉了下她的唇瓣。继续道:“也好让他们明白,这一国之重,万军之担,究竟是何人在撑在负。”

英欢眼角忽而一红,唇轻颤,不再言语。

半天一点头。

贺喜眸黯人挺,牵过她的手朝外帐走去,临至帘前觉出她在轻挣不由低笑,慢慢松开了她地腕,侧身撩帘,道:“是耽搁得有些久了。”

她拂袖掩腕,遮去他掌间残存热意,停了停,待面上红色稍平,才拾裙抬脚出帐。

外面火光燃燃耀夜,幕无星夜,远营俱是沸闹之声。

酒肉香气扑鼻。营道两侧乌凳马扎列之不尽,校尉以上诸将正在为两军各营战士们飨酒,大喝大笑之声不绝于耳。

营中空地已摆了简几低凳,只是二帝圣驾未至。两军将领们无人敢上前入座就席。

守帐亲兵几人看贺喜英欢出来,忙上前见驾,欲执戈伴二人过去,却被贺喜拦下,不叫人随。

初夏夜风凉习,泠玉轻响,环佩作音,裙纱尾扬。

他侧目低头。薄唇浅咧,看她素面显白,黑如夜,凝亮眼中映了远处火光,不由微一顿足。

她不看他,却知他盯着她不放。不由低嗔一声。“这样子若叫旁人瞧见了,像什么话!”

贺喜敛了目光。却仍在笑,压了脚下步子,同她一道往前面置案摆宴空地中间走去。

不及百步,远远的已有人看见他二人过来,近处喧闹之声小了些。

两侧案连数十丈,规模甚大。

东西两面各置黑漆木案一张,是为帝座。

他远望一番,停下来,眉间微皱,面色不悦,而后抬眼朝另一侧看去,眸邃容峻,冷冷低喝一声:“谢明远。”

前面黑甲男子早已候着,听他在唤,立时快步过来,“陛下。”

贺喜负手,也不看他,只吩咐道:“并案。”

声寒人硬。

西面营道间,酒落溅泥。

大碗盛酒,大声笑闹,品阶略低的一帮小校们将曾参商围在中间,一个连一个地冲她敬酒。

平日里私底下都知她是英欢心腹,又看她是监军,因是谁都不敢轻言顽笑。

然今日之机难得,也不顾她女子身份,都要抢着来灌她一灌。

曾参商实挡不得,龇牙咧嘴地顺了两三人之意喝了之后,只觉腹中火烧火撩,军中之酒比不得京中那般醇香,满是干烈辣意,令人难禁。

她欲退却退不得,被人哄嚷着堵了去路,若不喝旁人敬的酒,又说不过去……只得咬了牙一碗接一碗地捧过来,仰脖便倒。

袍襟都湿了半边。

人歪斜之刹,身后有人推搡了她一把,抢了她手中大碗,对前面一帮校尉们怒喝道:“曾大人文臣之身,岂容你们这般胡闹!”

曾参商扭头去看,见是方恺,不由捣他一拳,呛道:“方将军,无碍……”

胳膊一疼,人便被他往外拉去,一路围堵士兵们都如风斩长草一般朝两边避去,不敢挡方恺足下之行。

她拼命挣,“方将军!”

待到了一处人少之地,方恺才一把松了她,身子背光,看不甚清他脸上神色,却能觉出他一身沉肃之气。

曾参商擦擦脸上脖子上沾了的酒,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何事?”

“几句话要问你。”他道。

她皱眉,气消七分,“……要问快问,一会儿皇上来了!”

方恺站直身子,低眼看她,嘴动了半天,才问出第一句来:“你同沈相之间……”

曾参商脸噌得起了火,不等他问完便低下头,飞快道:“嗯。”

方恺嘴角一硬,隔了好半天,才又问道:“皇上她……同邺齐皇帝陛下之间地传闻,可是真的?”

她本是觉得尴尬,随意踢着地上石子。乍然听他问这话,一下惊跳起来,“皇上之事,岂容你我在背后罔议!”

着转身便要走。

他却伸手按住她地肩,低声道:“我麾下十万大军为国浴血陷阵利战。狄帅其时更是以身战死!……难道我就讨不得一句实话?”

曾参商身子僵住,半天才小声道:“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方恺不答,只皱眉道:“如此说来,竟是真的了?!”

先前听闻英欢去东面中军大帐议事,迟等不归,他才过帐请驾,却听贺喜说……她在歇息。

虽只四字,可那男人神色若何。他一眼就明。

心搐不平,犹不敢信!

曾参商不耐地一挣,蹙眉看他,“方将军,你何必非要……”

方恺打断她,又问:“此事你早就知道?!”

她默然,点点头。

他眉间更紧,再问:“此事沈相也早就知道?!”

她又点点头。

他颓然松手,半晌之后猛地一攥拳,“怎会如此!”

她抬眼看他。不知说什么才好。

英欢久居军中,同贺喜之间情愫暗涌,长时下来哪里瞒得过这些高阶大将们的眼睛。

她虽不知圣心是如何打算的,但对着铁血昂强、一心为国的将帅。又实说不出谎话来。

而方恺既是能抓她来问,想必定是知道了什么,那她妄自隐瞒亦无用。

见方恺一副人僵面硬之样,她不禁上前半步,抬手轻拍一下他胸前甲胄,低声道:“我先前得知此事时,心情当与将军一样。”

他拳锋泛白,低头看她。

她停了停。看着他,又道:“……莫论何因,眼下二军止戈,二国和睦,难道不是好事?数万大军因合力共伐而少流了多少血、少费了多少力,将军当比我更明白罢?”

方恺仍是动也不动。脸上一阵阵地黑。

曾参商看着他这神色。心口不禁一紧,心中念转飞快。陷眉略思,对他疾言道:“将军一时想不通我地话也无妨,只是万莫做傻事!”

他咬牙,“我能做什么傻事?”

她眉陷更深,道:“将军若想用兵起事,且不论此当何罪,便是冲着东面那十几万大军,你以为你能成事?”见方恺面色剧变,她才一松气,又劝道:“皇上体国为民这么多年,何时因私情而置大体于不顾过……朝史百卷,向来只闻兵伐昏君,皇上可是昏君?!”

方恺皱眉,却是不语,良久才朝地上狠啐一口,转身就要走。

远处忽闻箭啸之声。

响箭利镞,三矢齐鸣!

方知圣驾已至。

二军诸将百尉,闻箭啸之声,忙从营道上收心而归,立于营中宴案两侧,以候圣驾。

先前相对两案已遵贺喜之意,并做一长案,置于空地之北,东西各衔数十散案,以摄两军大将。

营中喧闹之声霎时小了不少。

待营道两面兵退戈收,玄袍薰裳错落而行,二帝近至火亮之处时,两军将领们全都闭了嘴。

就等他二人入座,大开庆功之宴。

篝火明亮,将甲兵刃,凛凛开目。

英欢身上衫裙轻飘慢扬,在这一阵骨硬髓坚之众中,扫过一圈柔风。

知他们都在看她,目不转睛地看她,纵是不合君臣之仪也在看她……脸不由窜粉,抬睫去看身侧男人。

贺喜眉扬人挺,峻庞在火光耀映下更显刃戾,足下步子渐渐慢了下来,一路伴她至北面长案之前时,才猛地一停。

疾转身,立于她身前半步,阻了她前行之道。

低眼,弯唇,笑着看她。

英欢亦停,怔然对上他地目光,见他眸间冷藏万尺深意,却不知他要做什么。

火苗一簇簇在跳,柴木烧燃之声噼啪作响。

几百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二人。

周围静得要命。

他肩膀微微一动,眉扬更高,抬臂,冲她伸过手来。

她心中骤悸,指尖瞬时麻。

玄袍凉锦如水在颤,他的手指骨硬分明,大掌尽展于她面前。

她急喘一口气,不敢信他竟在二军大宴将开之际、诸将百尉目光擢摄之下,以帝之身对她行此之举!

“手给我。”他刀唇轻开,低低而语,声音只她才能听见。

眸间沉邃,目光溺人,笑意惑心。

只一刹,身周音弥光消,数万大军形同无物,眼中只有他一人。

天滞地结,火灭水涸,神僵人窒。

她心在狂抖,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缓缓抬手,夜风撩起敞袖凉罗,擦过他的指尖。

玉管五指微微在颤,放进他掌心中。

他眼缩沉笑,低眼一瞬,而后一把攥过她的手,牢牢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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