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的天气仍然冷得刺骨，薛武安裹紧了身上的狐裘，轻轻地叹了口气，他手中拿着的是从梁国发来的信件，这封信件无法回信，因为那边发信的人已经失去了可以接收飞鸽传书的据点。信上的东西非常简单，只是写农家内部的叛徒杀死了榖主方子华，现在农家残部在菽主沈权、稻主刘淇的带领下开始向北撤退，准备逃出梁国。他们希望薛武安能够收容他们。与他们一起逃出来的还有梁国左徒陈离。
薛武安把那封帛书狠狠地揉成一团，捏在手里，几乎想要把它捏碎。
榖主方子华……武功通神的人，六年前与吕肆一党决战的时候，如果不是那招实在非人力可以承受的“天下皆风”，方子华几乎不可能失手。就单挑而言，在薛武安认识的所有人中，就算百里清恐怕也不是方子华的对手，否则她也不会与伍健一起使用“天下皆风”对抗方子华了。但就算是武功这么高的人，还是死在了自己人的手里。
这十年来，农家对薛武安的事业有很大帮助，几乎可以说没有农家的帮助，就没有薛武安的现在。虽然因为墨家加入的原因，让农家对自己有了一丝忌惮，但毕竟还是有情谊在。现在听到方子华被杀，薛武安仍是鼻子一酸。
但是如果他们真的来了邯阳，自己该怎么办呢？这里毕竟不是晋阳，这里的局势太复杂，如果被人捅到薛王那里去，恐怕自己很难解释。
薛王似乎有意要削弱自己的地方实权，拒绝让薛武安回到晋阳，总是说练兵已经结束，九原军有萧弭照看，终归无事，薛武安还是留在邯阳多帮帮他。但是薛武安知道，这一年来自己在邯阳几乎无所事事，薛王平没有将任何实事交到自己的手上。
再过几个月，就是安西君加冠成年的日子，薛王平已经放出风来，有意要让安西君去当晋阳令，顶自己三大职务的一个，这本来是迟早的事，但薛武安确实没想到竟然是安西君来顶自己。另外薛王平故意不说自己晋阳将军的职务会如何处理，晋阳司过肯定会再派亲信过去，但薛王平是否会让安西君接手整个晋阳的军政权力，甚至接掌九原军，彻底架空自己呢？
尽管薛武安在朝中也有许多盟友，尽管安西君的资历仍然太浅了些，但是他知道薛王平是会这样做的。
九原军虽然是薛国的一支武装，但也是自己的私人班底。就算安西君接掌了九原军，也改变不了这一点，除非他把每一名将校都更换掉，但那样这支部队也就解体了。薛王平要在“有效”和“安全”这两者之间作出平衡的选择，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但是现在，如果加上外邦势力的话，自己的处境就会更加尴尬。
在薛武安对面，坐着三个与薛武安一样沉默的人，他们是莫臼、司马陵和望诸君卢绾。
“方子华死了。”薛武安这才发现自己还没有给对面的三人介绍信中的内容，“陈离和农家残部正在北上，准备投奔我。”
莫臼心中一紧，连忙问道：“那刘淇呢？”
薛武安点头道：“放心，他没事。”
莫臼苦笑一声，“怎么可能没事……”
对啊，怎么可能。薛武安也叹了口气。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痛失两位对自己最重要的人，一个是自己准备托付终生侍奉的主君，一个是门派当中如同父亲一般的门主，不管是在江湖上还是在朝堂上，他都已经彻底失败。
薛武安可以想象他们找到自己会向自己要求什么。
“如果他们真的要求我来替他们复仇，我该怎么办？”薛武安看着面前的三个人，这三个人都是现在他最信任、最能给予他好建议的人。
卢绾、司马陵、莫臼三个人相互看了一眼，都面露难色，他们都知道，这件事该如何选择实在太困难了。如果拒绝，农家残部很有可能愤而离开薛武安阵营，如果接受，薛武安就要与远在千里之外的梁国为敌。梁国是一个超大国，至少也要一场合纵规模的战争才能将其击垮。更何况，按照卢闲之前发来的信件，现在的梁王根本就不是梁王舂（现在已经被谥为“梁怀王”）亲生的儿子，而是南平君与王后通奸生下来的。南平君虽然是梁国贵族，但却根本不是王族的旁枝，也就是说，梁国的王室血脉，就此中断了。
如果要恢复梁国的秩序，自己就需要在击垮梁国的同时拥立一个新的梁王上去，但是所有梁国的王室血脉几乎没有一个留在国外，自己手中毫无政治资本。就算拉着九原军背叛薛国，攒起一支十万人的大军，也始终无法跨越随国、卫国国境去进攻梁国，更无法击败梁国总共不下三四十万的庞大军队，梁国虽然过于庞大，很难集中全力进取，但是别人也很难攻入梁国的本土。除非是中原三国一起合纵……
四人各自想得头疼，司马陵苦笑道：“实在不行就拖吧，能拖得一日就是一日。我还没把这个消息告诉麦主，我怕他受不了。”
“我们也还没给麻主说。”莫臼皱起眉头，麻主林枫对他来说亦师亦友，现在仍在九原，隔着这么远，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清楚。
“我给麻主发一封信，让他也来邯阳吧。”薛武安沉吟道，“现在，农家武功最高的人可能就是他了。”
方子华已经被杀，不管农家的叛徒到底是谁，就算是偷袭，他的武功也一定非常高超。而麦主池康与麻主林枫的武功是仅次于农家榖主和神农卫长的，至少需要他们在，才可以对付现在掌控梁国的江湖势力。
“蒋谖……”卢闲之前的那封信上写了蒋谖对南平君的刺杀，那和这封信上的事情可能是在同一时刻发生的，只是卢闲并不知道江湖的情报。如果那些农家叛逆是和蒋谖联手的，那梁国整体将会彻底改头换面。
自己在梁国的那些朋友……左史宪、大攻尹尤、崔子、崔怀丘、崔浣……灵越……他们该怎么办？
“如果我的直觉没错的话，这次行动的身后可能有我的那个同门。”司马陵皱着眉头道。
“张雎？”薛武安一愣，都已经六年没见过他了，听说他已经当上了秦国的丞相，仅次于相邦屈冯，“为什么这么说？蒋谖也不一定马上要倒向秦国啊。”
“你错了，他杀了南平君，逼走了陈离，这些人都是你的朋友，他不可能不知道你在薛国的地位。”司马陵皱眉道，“如果岳新丑等边郡将领也反对他的话，就会引起全国范围内的震荡和内战，得不偿失，这种情况下他一定要找一个外援，而把刚刚拿到手的於商之地还给秦国，换得秦国的协助，是这种情况下最适当的办法。”
薛武安蹙眉道：“如果真是如此，那秦国就可以痛痛快快地打随、卫了……”
六年前，河东一战，麟武身死，丧师十万，随国和卫国的精锐几乎全丧，虽然随国因为新得到了殷国和徐国的六七百里土地，这些年已经逐渐恢复了元气，但是卫国并没有这样的机会。麟武与鱼庆衍都已经身亡，而且也没有随国作为卫国的屏障，现在它几乎都有亡国的危险。
“所以武安，我们必须要做出决定。是主动出击联合中原三国一起南下伐梁，还是被动防守，联随保卫，与秦国交战？”司马陵正色问道，“我们需要说服王上，尽早动员力量准备战斗。梁国的政变一定会引起全天下的波澜。”
“我们还得等待，如果卢闲不进入幽山国继承昌国君的爵位，我们在幽山国那边就没有一个代言人，必须安抚好幽山国，我们才能放手去做。”薛武安叹了口气道，“至于王上那边……我过几天自己去给他说。伐梁我仔细考虑过，可行性实在太低，随国和卫国的军队很难听从我的调遣，最适合当这次合纵军主将的反而是庞玉，但交给他，我又不放心。”
“干脆让望诸君出面。”司马陵咬牙道。
“如果望诸君当了合纵军主帅，随国、卫国和徐国的关系就又会恶化，我想随王肯定不会同意的。”薛武安皱着眉头摇摇头，“抱歉，望诸君……”
“无妨。”卢绾轻轻地摆摆手，“不过你倒是提醒我了，徐国现在虽然和幽山国仍在对峙，可对南方梁国的事务依然非常热心，甚至心心念想要夺回梁国岳新丑部夺走的那一百多里殷土。就算现在徐国国力有限，无法派兵，我们至少也要争取徐国的支持。如果徐国能够首肯，中原三国之间的联合也不无可能。”
“那就让司马子去一趟徐国？”薛武安没想到卢绾会说出这种话来，反而有了点信心。
司马陵正要说话，卢绾忽然道：“还是我去吧，和安平君相持五载，怎么说也算是老友了，相互之间都非常熟悉，反倒好说话。”
薛武安愣了一下，正要下意识地反对，却听司马陵笑道：“没错，虽然望诸君是徐国的重大威胁，但也是徐人非常尊重的人，让望诸君去，正好也是一种震慑。”
“那就辛苦望诸君了。”薛武安对卢绾微微一点头。
“这都是小事。”卢绾微笑道，“但就算能够探听到徐国的口风，如何劝动随国与卫国才是最重要的。”
“因为我收容了俞仲，随王估计是不会信我了。”司马陵苦笑道，“武安，应该只有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