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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长相望 11

刘世涛被封了个仁勇校尉,状元府也更名为校尉府。

因于闲止在天华宫做了半月抄书先生,临出宫前,我交代小三登备齐一桌酒菜招待他。小三登支支吾吾,说这不是一位好伺候的主。

凭借着二十年人生经验,我忍不住要责备他:“但凡跟本公主打交道的,不来找茬已是大吉,你竟还巴望着他好伺候?”

没想到一语成谶。

此刻,我立在朱红门前,望着匾额上气势雄浑的“校尉府”三字,深觉今日一行怕又将险象环生。

朱红门内,赫然是一窝耍刀弄枪的武夫。刘壮士光着一只臂膀,聚精会神地巡视其中。

我怕被误伤,小心翼翼地往墙根边上避了避,却撞到了一人。

正是刘世涛那年过八十的老母。

老母放下针线活,眯眼瞧我一阵,颤巍巍地喜呼:“涛子,你惦记的姑娘又来啦。”

我循声望去,刘壮士傻了片刻,三步并作两步跨来我跟前,单膝下跪:“末将刘世涛,参见昌平公主!”顿了顿,又回头怒喝,“愣着做什么,还不来拜见公主!”

大约是我兴风作浪的事迹在民间早有流传,一干武夫瞧见我,皆皆傻了,隔了一会儿,才晓得跪地疾呼。

我仔细辨听一阵,真是,呼什么的都有,譬如“公主财源广进”,“公主貌美如花”,又譬如“公主万岁万万岁”。

刘世涛听得这句“万岁”,惊出一脑门子的汗,高声训斥:“你们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了?!这个月俸禄减半!”又将我请去上座,赔着笑:“公主您受惊了。”

我的确受了点惊吓。

倒不是因这一院儿跳大神的武夫。

我二哥说,人若心里受伤,必得抽风一回。有些人抽着抽着,便康复了;有些人抽着抽着,便萎顿了;不可救药的是第三种,这些人将抽风当做一种常态,从此一条道上走到黑。

看刘壮士这状况,正是第三种。

我甚无语地看着他,问:“你这是要做什么?”

刘世涛朝我拱手一拜,昂扬道:“这些个都是今秋招募落选的新兵,我问怀化大将军讨了他们来,编入我仁勇部下,日也操练夜也操练,势必要将他们练成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精锐。”

他一顿,给我递上一盏热茶,又喜悦道:“如今大功初成,我已请了怀化大将军前来验收。赶巧公主大驾,正好与慕将军一起做个见证。”

我正掀开茶盏要饮,听了这话,抬头呆然将他望着。

刘壮士问:“公主,待会儿是您先赐酒,还是慕将军先赐酒?按军衔,应当是他,可论品阶,公主是君,无人能及。”

我将茶盏搁在一旁,诚恳道:“本公主还是先回宫吧。”

刚站起身,朱红门“吱嘎”一声,折入一片墨色镶白的衣角。

慕央推门而入,刘壮士立刻跨步上前,单膝下跪:“末将刘世涛,参见大将军!”一顿,再次回头冲一院儿愣怔的武夫怒喝:“目无军纪,扣三月俸禄!”

慕央回了句“不必多礼”,抬头瞧见我,却不由愣了。

未至正午,天末就起了风。慕央的眸色很深,我隔得远,瞧不清他眼里有什么。

他走来我跟前,拱手道:“昌平公主。”

我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也施了个礼:“慕将军。”

却记得小时候,第一回见他,我连名带姓地喊了声“慕央”。他一本正经地说:“微臣与公主君臣有别,公主莫要直呼臣的姓名。”我将这话当成耳旁风,并不理会。后来很多年,他便随了我去。

其实三年时间,并不足以让沧海化桑田,只是那声理直气壮的“慕央”,竟再喊不出口了。

约莫见我没反应,刘世涛又说了一次:“请公主和慕将军上座。”

我默了一下,在那八仙椅上重新落座。

刘世涛道,依循规矩,他得先敬三杯酒,一敬天地,二敬君上,三敬黎民百姓。因当今圣上不在这儿,是以这个君上,便由我和慕央两个凑数。

他斟酒敬了皇天后土,便要为我和慕央将空杯满上。

二哥和二嫂成亲的时候,我去凑过热闹。一向风姿飒爽的二嫂,那日难得凤冠霞帔,明艳里带了几分娇媚,与二哥一起向父皇与离妃敬酒。当时我想,有一天,我和慕央也会如那天的二哥二嫂一般,在高朋满座红烛若霞的将军府里行天地礼。

未曾想时隔多年,我二人却如携手岁月的高堂一般,并坐在八仙椅上吃一杯醇烈军酒。

这巧合,虽不圆满,也可作一个弥补。

只可惜我还没将这一杯弥补吃进嘴里,朱门那头,忽然传来一个清清冷冷的声音:“阿碧。”

于闲止的目光在慕央身上停留片刻,再移回我身上,慢吞吞道:“我半日不在,你连天地礼都行上了?”

我默了。

想必刘世涛这一辈子的福分都要在今日耗光。小小的一座校尉府,装了本公主与慕央两位大佛还不够,连于闲止这位金身菩萨也找来了。

大约被扣的三月俸禄让院内一干武夫吃到教训,他们见着于闲止,倒是立时跪了。

刘世涛那位高寿老母已跟着满院武夫颤巍巍地跪了两次,想必被叨扰过头。这一回,她抬起眼皮看了于家大世子一眼,拾掇拾掇针线,进屋了。

于闲止径自走来我跟前,垂眸看到我手里的酒,眉头一皱:“这是军酒,你可喝得?”

唔,大概又是小三登将我不能饮烈酒的毛病告诉你的吧?这个卖主求荣的东西。

我讪讪道:“我就是随便尝个味儿,没事的,哈哈,没事的。”

他面无表情地看我一眼,夺过我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我不明白。

不明白事情为何会变成现在这样。

于闲止与慕央并排在我左右手坐着,一起面无表情地看着十余个武夫跳大神。

从头至尾,他二人除了互相打了个似有还无的招呼,没说过一句话。

待这些个武夫跳完,刘世涛观察了一下我三人的神色,决定先问于家大世子的意见。

于闲止将茶碗盖一合,漫不经心道:“空有形式,没有力道,等同于绣花枕头。”

刘世涛还没来得及接话,慕央便开了口:“有进步便好,兵贵在勤。”

“兵贵在勤?”于闲止的语气抬高三分,“我看是贵在精吧。北漠之争,大随与蛮敌兵力相当,倘若兵贵在勤,只要怀化大将军日夜操练,岂非就可制敌?”

慕央道:“精兵良将自是可贵,天时地利,练兵摆阵,也同样重要。”

我咳了一声,看向刘世涛。

刘世涛即刻会意,插嘴道:“大世子与大将军说得甚是,末将受益匪浅。”我舒了一口气。他又为慕央与于闲止满上酒,问道:“上回皇上说,要将公主许配给大世子,也不知日子定下来没有?”

我一个没坐稳,险些从椅凳上摔下来。

于闲止扫我一眼,若无其事地答:“还没,等开春。”

慕央默了片刻,端起酒杯:“末将竟不知还有这样的喜事,在此敬过了。”

可于闲止却不领这个情,他站起身,忽而一笑:“慕将军不知道也情有可原,倘若将军事事都能考虑周全,又何至于成今日这般?”

慕央动作一顿,眼里是从未有过的犀利,沉声道:“及不上大世子坐收渔翁之利。”

我听不明白他们在说甚。

这时候,刘世涛又打起圆场,问:“既是喜事,又何必等到开春?”

于闲止冷冷道:“阿碧畏寒。”

“两年前她病了一场,从此就畏寒了。”

慕央愣了一下,不由转过头来看我。其实我为什么会病那一场,他大约是知道的。

良久,慕央的眸色黯下来,他搁下酒盏,仿佛不知说什么,就这么沉默地站着。

其实有时候呢,我宁肯吃点闷亏,也不愿他人带着偿债的心思来面对我。

有的债可以偿,有的债却偿不了,偿不了的债,我讨来做什么?

一场枉然。

是以我道:“我确实畏寒。”

“但那是从前的事了,这两年吃好睡好,已好了许多。”

顿了顿,我又跟刘世涛说:“我和大世子的亲事,皇兄只是有这么个意思,还没正式定下来。方才大世子只是与你说笑。”

刘世涛愕然回头望向于闲止。

于闲止却默不作声地看着我,少顷,忽然笑了:“是了,我是在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