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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第 9 6 章

郭嘉素来有个好习惯。

但凡饮酒,尚留有三分清明之时就开始装醉, 而后借机把与自己饮酒的另一方灌个真醉, 以防别人从自己嘴里套出些什么真话。

然而昨日,不知是因为近一年滴酒未沾, 还是这河北的美酒与众不同, 本无心喝醉且对自己酒量十分有信心的郭嘉,没拼一会儿酒就生了醉意。还以自己昔日酒量为标尺的郭嘉第一反应就把这当作了自己的错觉, 而验证这是错觉的最好方法就是继续痛饮来证明自己未醉。如此这般,到最后被郭嘉拉来的贾诩和高览一脸诧异的清醒的看着郭嘉一个人喝倒了一片,然后被曹操直接用武力剥夺了继续拼酒的资格, 强行送回了帐子。

郭嘉还有一个好习惯。

但凡醉酒,假醉自是不论, 纵然是真醉,第二日醒来也会将酒醉之时自己的所作所为,所言所语记的清清楚楚,乃至于每时每刻之细节都分毫不拉。

于是,第二天醒来的郭嘉, 揉着宿醉发痛的头, 仰面朝上逐渐回想起昨天晚上的事情后, 内心只剩下了八个字:假酒误人, 袁绍智障。

袁绍这枪中的极为无辜,然而郭嘉认定了一条无可辩驳的逻辑:袁绍是袁军之主帅,却放任军中有酒,破坏军纪;倘若袁营无酒, 则昨夜大宴便不会有酒助兴;大宴无酒助兴,则他必不会喝醉;他既不会喝醉,就断不会和曹操说那些话……总而言之,归根到底,袁绍显然就是一切的始作俑者。

反正他不会承认是自己放浪形骸过了头的责任,更不会觉得曹操会做错什么事。

在心里狠狠地诅咒袁绍命不久矣时,一丝思绪突然闪过郭嘉的脑海。他猛得坐起身,随意整了整仪容,就快步走出帐子往曹丕住的军帐而去。

都怪这破酒,让他连正事都忘了!

此时已过隅中,曹丕自不会还留在自己的帐子里,所以郭嘉不得不又问了营中士卒,方才找到正随军吏清点整理剩余辎重粮草的曹丕。二人到僻静之处,待郭嘉问完,曹丕一愣,回答的话却与郭嘉所问南辕北辙。

“先生怎知那木盒是司马懿亲自送来的?”

郭嘉皱眉:“除了他,还有谁能避开?蛸的监视。”前夜他的注意力都放在当前的大战局势上,所以即便听曹丕说了此事也未多加在意,待此战得胜后再一细想此事,才觉曹丕当日与自己的说辞破绽重重,本是打算昨日宴后与曹丕谈此事,谁知又出了醉酒那事……虽然觉得已是晚了,但郭嘉还是凭着侥幸心理问道:“司马懿现在何处?”

将言而又嗫嚅,曹丕犹犹豫豫半天还是没吐出个字,只是从袖中拿出张帛,递给郭嘉:“他说如果先生知道了他来过军中,就让丕把这个交给先生。”

“这个?”郭嘉将它接过来。这帛与先前盒中的帛笺不同,上面空空如也无一字。郭嘉拿着它翻来覆去看了看,无奈轻笑一声,“‘禹合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他一人来执,算是哪般?”他将帛还给曹丕,“公子,无论他还在不在营中,下次他若再来见你,你就将此还给他。且告诉他,嘉若有机会,会前去赴约的,顺带补上他新婚的贺礼。”

“哦。”曹丕又把帛拿回来放回袖中。

过了半响,曹丕还不见郭嘉离开,不由问道:

“先生可还有他事?”

“公子,嘉为你父亲的臣属,有些事本不该过问,”郭嘉缓缓说着,将曹丕每一面部表情的细节看在眼里,“但嘉的确很好奇,以公子之尊,为何会愿为司马懿遮掩?若仅是欲收之为幕僚,公子大可不必如此。”

“先生多想……”

“如此,便只有一种可能。司马懿给公子的,并非效力之忠心;公子求得,也并非此物,而是”

“而是什么?”

“而是什么,嘉怎么清楚。”郭嘉却是又笑了起来。他退了一步,躬身一揖,“与虎谋皮,若涉渊冰,望公子珍重。”

望着郭嘉离开的身影,曹丕这才缓缓松开方才暗暗攥紧的双拳。平日里他只听父亲与叔叔们谈起过郭嘉的才能,且郭嘉平日里与他接触并不算多,就算见也总是笑眯眯好说话的模样。可就在刚刚,当他被郭嘉那双眼睛盯住时,竟顷刻间便觉得自己所有的秘密都已被人看透,分毫不剩。

可就算被看透了又怎样?

曹丕眸光一闪,少年黑白分明的眼瞳渐渐凝起杀意。

司马懿此人,他的确不信。现下肯为司马懿传话遮掩,更不是为了他日以此人为用,而仅仅是一笔交易。

司马懿能给他一样东西,一样父亲给不了他,郭嘉给不了他,这曹营中近乎所有人都给不了他的东西:

张绣的命。

建安五年十月,大军班师。十一月,军至许都,凯旋归朝。此时已将是深冬时节,再往后,天气只会愈发寒冷,加之官渡大战过后,粮草已是不济,兵马也须休整,常年奔波征战四方的将士终于能在家与家人团圆,和和美美的跨一回年关,待到明年开春后,再图兵戈之事。

而时隔将近一年回到家中的郭嘉,却是被眼前这粉雕玉砌的小娃娃惊得愣住了神。

“小少爷本是九月的时候就出生了,只是那时少爷尚在战场,所以就一直没有机会将这喜事告予少爷。”夕雾见郭嘉这模样,一面忍着笑,一面为郭嘉解释,“不过有孕一事,少爷早就知道,算着日子,怕是早知小少爷出生一事了吧。”

没机会将此消息传到官渡,郭嘉倒是理解。官渡一役,情势危急,事事以军报为先,若是每家都可借传达军报要事的渠道递送家书,那怕是早就全乱了套。可这早知这孩子出生,郭嘉却是当真没有,直到这回了许都,陡然见到这两个多月大的孩子,方才想起此事。

他可真不是个好父亲。

“曹氏呢?”郭嘉问道,虽然他几乎已经知道了答案。

“难产而亡。”说起这个女人,连夕雾声音也不禁冷了冷。下一秒却想起什么,抬眼看到郭嘉眼中望向孩子的愧疚,连忙安慰道,“少爷放心,小少爷这几个月过得很好。这位乳娘是卞夫人请来的,经验丰富,而且卞夫人与唐夫人也时常来府中照料,不会委屈了小少爷。”

“奉孝这是说什么呢?”这时,身后传来声音。郭嘉与夕雾回头一看,原是曹操。看那风尘仆仆的样子,分明是刚回了府没多久,就急急赶来。

“明公,”郭嘉颔首全当作礼,“怎这个时辰来嘉这里了?”

“孤刚一回府,就听说了奉孝喜得麟儿一事。”曹操笑着说道,“又听说这孩子尚未取名,就赶快过来抢个先机。奉孝的孩子,必须孤来取名。”

“明公这是连嘉这个做父亲的先机都要抢了。”郭嘉笑叹,好奇道,“那不知以明公之文采,想为嘉的儿子取以何名?”

“奕奕梁山,维禹甸之。韩侯受命,王亲命之。”曹操出口便缓缓吟道,一看是来的路上已有了想法,“奉孝以为,这‘奕’字如何?”

“缵戎祖考,无废朕命。?o不庭方,以佐戎辟……明公这是嫌嘉为明公卖命不够,还拉上嘉的儿子当那夙夜匪解的韩侯啊。”郭嘉半开玩笑道,“嘉还是趁早隐居,免得这孩子将来怪嘉。”

“都是当父亲的人了,还尽说这玩笑话。”曹操笑着摇摇头。他走到乳娘面前,颇有兴趣的想逗逗这孩子。两个月大的婴儿,脸都还皱皱巴巴的,但已经看得清东西,一看见曹操,不知怎得,“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

乳娘连忙告了罪开始哄孩子,留下曹操一脸尴尬的站在那里,把刚伸出去准备逗孩子的手又收了回来。

“看来主公不得奕儿喜欢啊。”郭嘉边笑着曹操,边走到乳娘面前,刚要开口哄几句。哪知这孩子,看到眼前换了人,从曹操变成郭嘉,竟哭得更凶了,吓得夕雾连忙把郭嘉推开,和乳娘开始软言软语的哄了起来。

郭嘉只能比曹操更为尴尬的站在旁边,不得不承认自己似乎更不得孩子喜欢。

“明公,不如嘉与你移步前厅,先谈正事?”

“……孤正有此意。”

冀州邺城,大将军袁府

“咳咳,咳咳!”强忍住喉头的血腥气,袁绍强撑着挺直腰背坐在案后,问堂下众人道,“军掾清点完毕,此役我军伤亡损失了几何?”

堂中诸幕僚面面相觑,你推我躲,到最后,坐在上首的郭图不得已,只得强当这出头鸟,回道:“启禀主公,我军亡近八万人,伤者不计其数,战马五千匹,辎重粮草……”

“砰”的一声,袁绍狠狠锤在案上发出巨响,郭图连忙停住,不敢再往下说。

袁绍眉头已紧皱如川,不得不用尽全力硬忍住心中怒火,这才堪堪维持住往日里的宽雅之态:“冀中诸郡,情势如何?”

这个问题倒是好答,座下逄纪忙道:“州中诸君闻主公归来,都已纷纷上表以示臣服。现下州中情势稳定,主公大可安心。只是……”

“只是如何?”

“只是,那田丰闻主公惜败于曹操,竟在狱中拊掌大笑,还说……”

“还说什么?!”

“还说他出征前所言得重,主公必要重用于他。”

“好个田丰!”袁绍拍案大怒,“孤大败而归,他却拊掌大笑。在他眼里,只有他的功名利禄,何曾有为人臣子的忠诚?!这样的人,还奢望孤会重用他,痴心妄想!来人,诉诉传孤命令,速速杀之!”

众人大栗。辛评连忙起身,想要为田丰求情道:“主公,新逢败战。此时杀人于人心……”

“正是为了人心,孤才要杀了田丰!否则这冀州心怀鬼胎之人,还真以为孤不会杀人了!”袁绍厉声道。他本就身体不适,为了正事才在这里强撑,可听到的却又是一个接一个的坏消息。眼下,他看着堂中这帮谋臣,就觉得烦躁不堪,“此事就这么定了,你们都退下。”

众谋臣交换了下眼神,心知对田丰已然无回天之力,只得各自起身,行礼告退。

“对了,正男,把尚儿给孤喊来。”

“诺。”

出了府门,众人三三两两散开,郭图凑到辛评身旁,小声道:“仲治,你以为主公一会儿叫袁尚前去,所为何事?”

辛评扫了他一眼,道:“主公偏爱尚公子,已是众所周知之事。你不是与尚公子同心同德吗?这件事,过后你去问公子就是。”

郭图恼道:“你明知图当日为何举荐袁尚押运那批粮草,还不是知道曹操要来烧粮,方才”

“是!是!你是为了让尚公子失了主公的器重,故意向曹营透露那匹粮的线索,为大公子铺路。可你与大公子筹划此事之前,为何不先与我说?!那曹操是外敌,大公子与尚公子之争无非内患,外敌当前,你们却全想着内里争斗,如今导致如此大败,你担当的起吗?!”

面对辛评的指责,郭图一句话都无法反驳,只能硬着头皮听完,方才好言继续道:“好了好了,无论如何,官渡已经过去,我们要看的是现下。仲治,主公现下对袁尚的宠爱你我都看在眼里,连带着与袁尚为伍阴怀废长立幼之心的逄纪与审配,主公都对他们言听计从。你看,今日田丰……”郭图顿了顿,压低了些声音,“田丰,正是你我前车之鉴啊。”

辛评脚步猛得一停,看向郭图:“公则,你究竟是何意?”

郭图露出一满含深意的微笑:“仲治,主公现在虽然偏爱袁尚,但毕竟还未正式立嗣。长幼有序,大公子就算被过继,仍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此次大战过后,主公身体一直不好,倘若这身体不好的再快一些……”

“荒唐!”辛评厉喝一声,“郭公则,出于同僚之谊,今日你所说的所有话评暂为你保密。但你若还心怀不轨,评保证立刻让你步田丰之后尘!”说完,他一甩袖子,头也不回的上了马车。

“冥顽不灵。”郭图暗骂道。这辛评什么都好,就是脑子转不过弯来。他又不是想要颠覆河北袁家,只是想让这父子交替再快一些。到时候,袁谭掌握大权,他与辛评作为谋臣,岂非荣华富贵,享之不尽用之不竭,哪还用像如今这般,受逄纪审配欺压,还在主公面前出处提心吊胆。

他辛仲治没这个胆子,可他郭图有。正好,将来功成之日,还少了个人与他分羹。

郭图甩甩袖子,转身向袁谭常去的酒肆走去。他相信,素来心怀筹谋的大公子,会比辛评,更愿意听听他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