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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第 122 章

建安十五年正月,汉丞相曹孟德奉天子诏, 整军备马, 率百万甲士,再征南土, 以定天下。

久违的军鼓号角让郭嘉心情格外舒畅, 连带着对无常天气的不快也少了许多。建安以来,冬日一年比一年寒冷难熬, 即便到了入春的季节,风依旧冷得如冰刀般扎人。

曹操策马佩剑的站在大军前,例行进行着出征前的鼓舞军心, 郭嘉抱足了耐心听了一会儿,也不得不承认, 即便他家主公才貌出众,文采斐然,这换汤不换药的话听了无数遍,还是会腻的。

无聊至极,自是要偷偷的寻些事自得其乐。恰巧郭嘉在四下看过后, 也找到位与自己混在大军中心不在焉的人。不过相比郭嘉的这么明显的心不在焉, 对方的忍耐力显然比郭嘉好了许多。若非郭嘉与他相伴了十几载, 对他了如指掌, 只怕也要被他那蹙眉严肃的模样糊弄过去。

悄悄退后几步让自己更泯然众人,郭嘉慢慢往那边靠去。

然就算底下人看不见,站在高台之上的曹操可是将郭嘉这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将士们就见,慷慨激昂的曹操突然顿了顿, 唇角不知为何的弯了弯,但立即又神色如常的继续说了下去,稍纵即逝的让众人都以为是错觉。

“那晚的酒宴,为何没有来?”终于凑到人身边的郭嘉悄声说道,“嘉还活着,你就那么不开心?”

司马懿瞟了郭嘉一眼,没说话。久到郭嘉以为他打算就这样装沉默到底时,才同样压低着声音道:“那晚二公子突有要事找懿相商,未赶得及。”

“这般凑巧啊。”郭嘉笑道,“那嘉今日还好好得站在这里,乾……仲达是何心情?”唤得久了,有些下意识的脱口而出的名字,即便多年,还是改不掉。

“有郭祭酒在,丞相宏图大业定可计日而待,懿为丞相庆幸。”司马懿平静回道,神色未有一丝波动。

“仅是如此?”

“……”司马懿目光微垂,片刻后抬起,湛眸仍是平淡如水,“又能如此?于懿个人,无所谓悲喜。郭祭酒今日站在此处已是事实,懿高兴与否,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在还听到郭嘉还活着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他真的说不清楚。正如他也说不清,在听到郭嘉的死讯是何种心情。

悲喜交加,苦涩复杂,失而复得,恍惚难安……

这些感情,于他无一丝用处。于郭嘉……

他不禁暗暗苦笑一声。

于郭嘉,他的感受,怕是也分毫不值。既是如此,他能是何种心情,又该是何种心情?

倒是现在,他更心系着另一件事:

“郭祭酒,若无其他要事,还请祭酒回原处去站好。”

早就察觉到不远处站在四公子曹植身后频频递来目光的杨修,郭嘉轻笑:“仲达当真与嘉之前认识的仲达不同了,真是好事。对了,二公子有云薄暮上山采薇而食的佳句,仲达身为二公子文学掾,当懂得其中深意。”说完,他果真没有继续纠缠下去,仅是在站回原处前,轻声叹了句:

“不降其志,不辱其身。圣之清者,其愚乎?其仁哉?”

司马懿复杂的看了眼离自己越来越远的郭嘉。他很肯定郭嘉最后那句感叹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所指是何典故,熟读群书的他自然知晓,可其中真正的意思,他却不能确定。

曹丕见郭嘉离开了,不动声色刚后退一步,就被司马懿低声止住:

“隔墙有耳。二公子这般小声说就是,懿听得见。”

“郭祭酒方才可是为了”

“二公子放心。”司马懿小声道。他将头垂得更低,以让旁边的杨修看不清他的嘴型,确保仅有曹丕一人知晓他的话,“郭祭酒什么都未察觉。”

“那便好。”

“二公子,恕懿直言,有些人留着,今日不除,明日也会是祸害。”说到此,他垂下的双眸中,赫然是冷冽的杀意,只是无一人可见,“趁着为此次南征,?蛸大部分都调往荆州,不如索性……”

“不可!”曹丕轻呵住他,不禁声音大了些,未引得曹操注意,却又引得杨修暗暗侧目,“?蛸行事,素来隐秘至极,这次却能这般轻易打探到,这其中必然有诈。没准,父亲正等着我们当中谁先露马脚。……先让季重看好了他,等丕回邺城再做决断。”

知晓曹丕这是已定了决心的意思,司马懿便不再多劝。知言善纳,固然是好;然乾纲独断,才更是应当培养的王者心术。

又想到郭嘉最后那句感叹,司马懿抬起些头,垂下的鬓角不再挡住他的口型,以让杨修看个真切,看个痛快:“二公子诗文中,可有云‘薄暮上山采薇而食’的句子?”

即便无法眼神交流,早就察觉到杨修目光的,曹丕听到司马懿突然换了话题,心领神会的亦是自然地大了些声音,好让杨修不仅看个真切痛快,也听个真切痛快:“仲达是指‘上山采薇,薄暮苦饥’一句?写军旅艰辛的句子。不过……”他唇角微弯,却不再是为了敷衍杨修而说,“仲达为文学掾,竟是连丕的诗作都未读过?丕心寒不已。”

司马懿挑了挑眉,懒得分辨曹丕最后一句是真话还是戏语,目的已达,不再作答。

恰巧此时,曹操终于慷慨激昂的话终于在震天的吼声中告一段落。从汉帝手中跪地接过节钺的曹操走到三军前,看到已经站回原处对他笑得灿烂的郭嘉,似怒似笑的瞪了人一眼,将节钺转手交给副将,翻身上马。

将军谋士,连同五万骑兵紧随其后,翻身上马,其势动地,其声撼天。

战鼓隆隆,马蹄踏踏,剑指南土,汉将出征!

汉光武中兴以来,分天下为司隶、豫、兖、徐、青、凉、并、冀、幽、扬、荆、益州、交十三州,设刺史监察地方。逮至灵帝中平五年,大臣上书以‘刺史以轻职,难以下监上’为由,遂改刺史为牧守。牧守不仅监管地方行政,更趁动乱之机,交好地方大族豪绅,逐渐将地方军政经济大权握于一手,遂使国家分崩离析之局,愈发雪上加霜。

汉兴平五年,分凉州三辅为雍州,即成今日汉家十四州之称。然雍凉常年由马氏父子与姜、阎、任、赵等旧姓豪族把持,又有东迁的羌人杂居当地,西京衰落破乱,早已无争夺天下之势。故虽然西北仍有隐患,也没有大到影响此次南征。

荆州才是当务之急。

十三州中,比起远在边陲的幽州交州,易守难攻的益州,荆州可谓是军事最重之地。其水流顺北,外带江汉,内阻山陵,有金城之固。向北,可争雄中原;趋西,可退守天险;进东,可为霸楚地;往南,可交援南蛮,总而言之,荆州作为炎汉龙腾中兴之地,的确名副其实。

原本,在建安十三年曹操带兵至荆州,刘琮投降时,荆州已是曹操的囊中之物。奈何赤壁一朝火起,不仅烧断了江东之路,也蔓延到了荆州。如今,荆州下辖七郡中,曹军仅占有南阳一郡与南郡几个县城,而以周瑜为大都督的江东军则牢牢把持着江夏、桂阳、零陵三郡,奉刘琦为荆州继统的刘备等人则据有南郡、武陵二郡,而与江夏、武陵接壤的长沙郡则成了双方时常交战之所,暂无明显胜负。

襄阳的郡所中,郭嘉看着地图上杂乱的墨迹,抬笔又将一处要隘圈出:“以一郡之力敌六郡,明公可真是留下了个大摊子给嘉收拾。”

“秦以西陲边国之力,以一敌六,统一六国。”曹操道,“此等霸业,孤相信孤的奉孝,同样做得到。”然而,说完这句话,他却又轻了声音道,“就算不在今朝,亦在明日,慢慢来。”

他今年已是五十五岁了,纵使常年驰骋战场的身骨再硬朗,也挡不住鬓角染雪。三年前征乌丸时,他已有迟暮之感,固有“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一颂。然当郭嘉回到他身边后,他却觉得生死压抑而来紧迫之感消失殆尽。南伐,一次不行就两次,一年不行便十年,来日方长,天下总有统一的一天。

“哈哈,明公既予嘉如此厚望,嘉又怎能让明公失望呢。明日太远不可期,破敌之日,必在今朝。”郭嘉看着地图沉思良久,又提笔在地图上留下一道墨迹。看似随意一笔,却在一片混乱中画出了一条明路,“纵横之术,相生相克,既苏秦御六国以合纵之术,则破敌之术就必在于连横。”

“六国各怀异心,方可有机可乘。然荆州三足鼎立之势,局势明朗,却难以挑拨江东与刘备的联盟。”曹操凝着郭嘉指尖停留在的一处,“除非,在他们本就冲突之处,我们推上一把。”

郭嘉浅笑,知晓曹操已明了他的意思。

这时,士兵有信来报。

曹操打开一开,唇边的笑意瞬间淡了些。

郭嘉好奇问道:“明公,是有何事不妥?”

这般直截了当的询问本不该是谋臣所为,然于曹操郭嘉,这已是常态,不必介怀于礼节之事。

曹操直接将纸递给了郭嘉。郭嘉一看,纸上仅有几字:

三月,荀谌逝于襄阳。

“这是十四年的事了。”曹操看着薄薄的一张纸,无限感慨,“友若帮了孤的大忙,孤本欲请他回朝,奏请陛下予以重用,奈何他与孤说比起在朝为官,他更乐于闲云野鹤的生活,孤便遂了他的愿。此次来襄阳,孤派人去请他一聚,却未想到竟是这样的结果。”

“死生有命,世事无常,明公莫要挂怀。”郭嘉目光闪了闪,情绪晦涩难懂,“倒是应该立刻将此消息告知公达,由他修书给文若与荀家。”

虽然交情匪浅,但木已成舟,曹操与其说悲伤,倒不如说更多是对世事无常的感慨。乱世多离散,也让人对死生更加的麻木。他叫来帐外的士卒,让士卒将此消息送到荀攸的帐中,又单独给荀??奘橐环猓?攒髭鹊纳砗筅趾欧饩簦?杂绍??龆ǎ?蘼凼呛危??疾换嵊幸煲椤?br>

“等等,”在曹操写完最后一字刚要放笔时,郭嘉突然想起来一事,“明公可还记得,尚书台那些被文若封存的香料?”

曹操回忆了半响,才隐约有了些印象:“奉孝是指那些鸡舍香?”

荀??孟悖?司灾?6?懿俣源嗽虿10扌巳ぁk?蕴热粲腥怂拖懔侠簇┫喔??懿僖话阒苯幼?志退腿チ松惺樘āh卉??淙缓孟悖?床7歉哦?持??患忧?郑?凑卟痪堋1热缯庖远∠闳胛兜募i嵯悖??筒2幌舶?\勒庀懔暇退阃嘶厝ィ?懿僖参薮?捎茫??跃徒?i嵯愕ザ捞舫觯?獯嬗谏惺樘u目瘴葜小?br>

“鸡舍香可是贵重之物,”郭嘉眸中不由闪过一丝戏谑,

“与其放在那里浪费掉,不如由明公做个人情,来为荆州,再添一把火?”

曲径通幽,杨柳依依,亭台水榭处,琴声如鸣佩环,君子霞姿月韵。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三月不知肉味。

等候在亭外的小童这才碎步上前,双手奉上尺牍:“先生,有南阳来信。”

“南阳?”听到家乡的名字,他唇边划起一轻微的弧度。然尺牍上的墨字,却并不来自他时常惦念的家妻。

今奉鸡舌香五斤,以表微意。

落款为“孟德”二字,笔锋似刀,满含北疆的肃杀之气。

小童又奉上随尺牍一同送来的木盒,还有一个大木箱放在外面,他拿不动。

木盒看似平淡无奇,实则精巧无双,极得喜好机巧的他的眼缘。按下突出之处将木盒打开,淡淡的丁香之气顺风迎面而来。

他用手拈起一片含于口中,果不其然,刹那间花香满口,沁人心脾。

曾经比金子还要贵重的鸡舍香,果然名副其实。

将滑下的大氅重新披于肩,他缓缓站起身,向亭外走去。

“先生,所以这香,收不收?”

清风吹起青丝,他回首而笑:

“人家盛情,我们何必距于千里之外,全部收下就是。

这木盒留下,至于鸡舍香,看看城中可有香贩,全卖了去,换作军粮草料,也不负曹丞相一片厚爱。”

和煦的日光中,那宁淡温雅的面容上,明眸微眯,看似端雅方正,实则狡黠灵动,活像只化作人形的白狐狸。

“日中过半,亮该迎主公回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