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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行杯

刑部侍郎林涵曦与令氏余孽令莲华密谋勾结, 袭击了皇甫丞相、平西将军与王世女, 导致一死二重伤。虽然林涵曦被平西将军当场击毙正法,令莲华却再度脱逃, 杳然无踪。

这个时点太过微妙,掀起轩然大波, 更让无数人对那一纸单薄的修好国书忐忑难安。万万没有想到,平西将军宽宏大量,以两国和平为重, 只缉拿首恶,不欲追究其他责任。竟将这背后云诡波谲的一页轻轻翻过。

林涵曦伏诛次日,儊月使团决意出发。夏秦宜险些愁白鬓发, 硬着头皮问道:“斯使令,凤将军与王世女皆重伤未愈, 现下出行, 是否太过仓促了些?”

斯夭道:“护卫我们的栖梧军将军都半死不活了, 我再继续待下去, 哪里还有命在?”

夏秦宜哑口无言。

阳宇虹轻咳一声, 道:“夏中丞,我朝陛下寿诞在即,你们的使团如何打算?”

儊月皇帝难得大办乾元节,两国已定下和书,方棫自然也需派出献礼使团。纵观列国, 为首领者非皇亲国戚重臣名将不可。但先帝本就子嗣不丰, 皇长子宣王手足软弱, 不通文理,难以担此大任,其余旁系龙子凤孙,又在那一日宫变中多遭不测;皇甫云来大肆清除异己,朝堂空虚,自他死后无人敢出。这个重任最后竟落在了一个谁也没有想到的人身上——

明色比丘尼,主动请缨。

礼部尚书牛光得知,险些吐出一口老血,立刻驳回道:“比丘尼虽曾金枝玉叶,既已遁入空门,怎能轻易还俗?何况出使一职事关重大,怎能委任于区区一弱女。天既有阳而无阴,何以阴阳颠倒,有违伦常?违天而行,不亦颠倒剌谬之甚耶……”

面对诘问质疑,倒是斯夭站出来说了一句话。

“同样是一般生而为人,噙齿戴发,带眼安眉。只要立身端正,心地光明,使节是男是女又有什么区别?”

又淡淡道:“我朝开国□□正是女帝,你们有意见不成?”

满朝哑口无言,就此定下人选。

长公主华年时——

凤春山漫不经心地翻着递上来的名册,在这个名字上停顿了一下,没有什么表情。

然后合上。

“我已经看完了,没有意见。”

苏画深深垂首,道:“既然凤将军首肯,我等此次出使,必定不辱使命。”

凤春山道:“你何须对我说这种话?抬起头来。”

苏画道:“凤将军气度高华,局量渊雅,某不敢直视。”

凤春山道:“苏画,你我之间不必这么客气。”

苏画总算抬首,目光清明,道:“凤将军此话何意?”

凤春山道:“我对柔欢说过,我欠你一个人情。”顿了顿,“你有什么想要的,只要我能办到,大可都提出来。”

苏画微微皱起眉,不可抑制地想起在大爱道寺内见到的她。双目清澄,仿佛一眼即可看透,诱惑众生蹇裳涉水而行;又那样幽深无边,清晰而危险地告知你会在踏入的那一刻溺毙。

“凤将军明明知道我想说什么。”

凤春山道:“你也明知道我办不到。”

苏画一贯舌粲莲花,才思敏捷,从未如此难以启齿,缓缓道:“凤将军……何必如此。”

凤春山道:“这是我想说的话。何必如此?”

她舔了舔唇,像一头嗜血的幼兽。一脸无辜又带着天生残忍。

“你们知道我……一定会有法子的。”

是了,他们都知道眼前人的性子。这是有着绝世凶名的赫赫修罗,不类凡俗。累累罪行于她,是如同呼吸饮食一样寻常的事情。

呼吸的是瘴气,饮下的是鸩毒。

来处是烈火,去处是血海。

一如初见时分。

苏画紧紧捏住自己的指头,再度向凤春山低头,道:“这一路上,劳请凤将军关照了。”

***

车轱辘咯吱咯吱轻响,犹如命运的转轮。轨迹早已注定。

皇甫思凝靠在车厢上,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

绿酒有些不安,轻轻牵住她的衣角,唤道:“娘子……”

皇甫思凝的睫毛颤动了一下,仿佛折翼的蝴蝶,再也飞不起来。

“……绿酒,是我连累了你。”

绿酒愣了一愣,道:“娘子,你在胡说甚么。”

皇甫思凝道:“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不会也一并被她掳来……落到如此境地。”她的舌苔苦涩,每一个出口的字都沉重而无力,“这段时日一直不太平,耽搁了太多事情。我本想着找好机会,除了你的奴藉,让你回归良家子,与欢哥哥成为眷属,白头偕老。可是……”

绿酒心中一酸,握紧了皇甫思凝的手,道:“别瞎想了。我只要能够一直陪着你,就很好。”

帘幕忽然被人掀起,携来风雨欲来的丝丝凉意,因逆着光看不清容颜。绿酒毫不犹豫地护在了皇甫思凝面前,尖叫道:“姓凤的你这个不要脸的混账玩意你敢碰我家娘子一根手指头我就和你拼了老命——”

来者轻轻哼笑了一声。

骄易,也很陌生,从未听闻。

绿酒定了定神,发觉对方竟是一位烟霞色长衫的老妪,苍形古貌,鹤发酡颜。眼昏似湖雾照水,眉白如晓霜映日,依稀能分辨出几分年轻时的好样貌。绿酒多盯了一会,莫名觉得有点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与她相似的人一样。

谢嬷嬷对绿酒好奇而探究的目光视若无睹,抬起下巴,道:“跪下。”

眸光如刀子似的剜在她们二人身上。

这种讨人厌的个性……真的越来越眼熟……

绿酒冷冷道:“我若是不呢?”

皇甫思凝柔声道:“这位嬷嬷,车厢狭小偏仄,恐怕不方便行礼。”

谢嬷嬷道:“果然是个狐媚子。还是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胆敢勾引王世女……”

皇甫思凝本早已做好了被她破口大骂的心理准备,听到此话,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王世女?”

她她她什么时候勾引凤欢兜了?

别说吃了熊心豹子胆,就是把浑身上下的血都换了一遍,她也不敢与凤欢兜有什么瓜葛。

谢嬷嬷的视线落在绿酒身上,眉头皱起,道:“看这双不老实的眼睛,就知道不是好东西。”

绿酒怔了一怔,回头看了一眼迷惘的皇甫思凝,又转过头来看着谢嬷嬷,难以置信道:“你在说我?”

谢嬷嬷轻蔑地一哼。

绿酒从来没这么百口莫辩过,古怪道:“我招谁惹谁了?”

谢嬷嬷道:“你自己清楚。”

绿酒与皇甫思凝面面相觑,半晌才道:“你……你是不是年纪大了,脑子不太清楚。我好歹也是有鱼……不对,是你们王世女的救命恩人,不求你金山银山地回报我,至少该有点礼……”

谢嬷嬷道:“脑子不清楚的人是你们。王世女与将军险些丧命在此,你以为方棫的朝堂会怎样想?只要能够平息儊月的怒火,维持两国的和平,你们这两条贱命算的了什么?”

绿酒登时恼了,道:“有本事就让我俩赔命——不敢的话就给我闭嘴,你算什么东西!连那个姓凤的都不敢和我这么说话!”

谢嬷嬷眉头皱得更深,道:“还未至王府,就恃宠而骄。看来君昆仑说的没错,我是该教你一下什么是规矩。”

皇甫思凝道:“这位嬷嬷,恐怕有什么误会。”

谢嬷嬷冷冷瞥她,道:“你不必这般惺惺作态。若非凤将军庇护,你以为你能见到明日的太阳?”

绿酒死死瞪着她,道:“你们真是……蛇鼠一窝,都不是人!一群忘恩负义的畜生!”

谢嬷嬷道:“许多事畜生是做不出来的,只有人才能做到。”

绿酒道:“枉费我还救了那个小混蛋!你们根本就是连禽兽都不如!”

“现在就禽兽不如了?”谢嬷嬷居然笑了,“那你等着往后开开眼。”

绿酒额角青筋跳了跳,正想冲过去打人,肩膀上蓦然搭了一只手。

皇甫思凝微微一笑,道:“多谢嬷嬷提点,我等感激不尽。”

很清澈的眼,莹润如琥珀,干净得仿佛不曾沾染世间污秽。

明明只是普通的注视,谢嬷嬷竟惊觉自己被侮辱了。她说不出皇甫思凝到底怎样侮辱了她——困于囹圄的囚犯,眼里并无恐惧畏缩,也无轻蔑厌恶。或许她并非不屑,意思却分明不屑了。仿佛这些爱恨轇轕不过前尘旧梦,她早已超脱岁月轮回,不再旁顾。

心底里蓦然燃起了一股火,谢嬷嬷径自探出手。

“你……”

车辕上传来轻轻的敲击声。

帷幕半掀,凤欢兜姗姗而入,道:“有什么话好好说就是,何必伤了和气。”

谢嬷嬷顿住了动作,目光在她脸庞上一掠而过。

凤欢兜不以为意,扯动干瘪焦黑的唇,笑道:“放心,现在不痛。”

她看向皇甫思凝与绿酒。

悲有时,欢有时。言语有时,静默有时。她们相对安谧,竟无话可说,只能听见彼此悄然的呼吸声。不知过了多久,才恢复开口的能力与勇气。

皇甫思凝唤道:“王世女。”

凤欢兜深吸了一口气,胸腔空荡荡的,好像那一点微薄的气息根本不足以支撑她的身体。车厢不大不小,她们不近不远,却什么都看不清楚。

“我劝姊姊杀了你。”

绿酒瞪大了眼睛,道:“你……你……”

凤欢兜平静得不可思议。眉头没有皱一下,喘息不曾分毫错乱。

“如果你死了,她会很难过,难过一小阵子,就结束了。往后便再不会难过了。”

“可她说不。”

曾经绝艳的面容,此时寝陋可怖得让人不忍多看一眼,唯剩下那只点漆般的眸子,黑得怪异,亮得怪异。

“皇甫思凝,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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