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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向天盏

空庭如洗, 树色幽深。

然无方抬起眼, 瞳仁漆黑, 竟有了某一种瘆人的意思。

“皇甫娘子怎么会突然提起此人?是因为将军向你提及, 还是……从他人口中?”

皇甫思凝倏然后悔。她不该如此冒昧地提起这个人, 更不该一听到涉及凤春山安危, 就心慌意乱, 没了分寸。

肩膀上忽然一暖,原来是斯夭的手搭了上去。

斯夭道:“夜凉了。我们回房间罢。”

然无方道:“皇甫娘子。”

斯夭扭过头,朝皇甫思凝撇了撇嘴,道:“很多事情没法深究。各方博弈下来, 拿个死人出来做替死鬼,然后昭告天下,首恶已诛, 难以为继。这是最坏的结果,也是最好的结果。”

皇甫思凝道:“替死鬼?你是如何……”

斯夭哈哈大笑, 道:“丛斐然是叛徒?是他害了凤春山?姓然的,这话从你口中说出来, 你自己会相信?他就是凤春山脚边最忠实的那条狗,什么脏事都愿意做。”她垂下眼,遮掩眸中深藏的怨怼和忌惮,“我以前见过那个姓丛的——在梅魁盛事之前。”

之前, 是万众瞩目的梅魁盛事。

之后,是血海滔天的梅花案。

皇甫思凝略一颦蹙,敏锐地体察到了言语中可怕的深意, 道:“斯使令,你的意思是……他……涉及……”

然无方淡淡道:“斯使令,皇甫娘子,斯事体大,请你们慎言。”

斯夭道:“我倒是没什么,但你可要小心了。不能和任何人说起这个,否则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姓凤的给结果了。”

皇甫思凝哭笑不得,道:“斯使令,你……”

斯夭摆了摆手,道:“所以说,要编个谎话,也得编一个像样一点的。说丛斐然想杀凤春山,还不如说平西王想杀她来得可信。”

皇甫思凝悚然一惊——她悚然并非因为斯夭的轻慢言语,而是因为然无方并未反驳。

斯夭眼底有难以言喻的意味,道:“姓然的,我们能走了么?”

然无方沉默不语。别说皇甫思凝和斯夭,他自己也觉得刚才的发言是个笑话。

他自幼失怙,与寡母兄长相依为命。甫入伍便在丛斐然麾下,被其收为义子,善言无违,相视莫逆。情如断金,义若投石。丛斐然是什么样的人,他再清楚不过。

丛斐然在凤氏地位很特殊。他一度担任平西王近卫,深得凤鸣信任,在凤氏内部却颇有争议之声——他并非出身儊月,也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是何方人氏。

数年之前,儊月大举入侵策梦,凤春山领栖梧军受募出征,丛斐然为副将随行。那一战很辛苦,也很漫长。他们大胜,也是惨胜。江海淼漫,山岳巍然,锦绣如画的江山终于被打开了一个口子,止于寒江之侧。百年来不问世事的倾成宫第一次出面,宫主宫褫与天上人家之主萧承谟一道,亲自签下了割地赔款的和议。

三军振奋无比,几位将军下令就地设宴,庆贺这一光伟胜仗,普天同庆。有宴就有酒,平日里肃穆的兵营也多了热闹的人间烟火气息。大家从鬼门关绕了回来,也没了长幼尊卑,挤在一起,个个喝得面颊酡红,把酒言欢谈天说地,不外乎饮食男女人之大欲。

丛斐然年过不惑,数十年来孑然一身,从未有过花草环绕。当时有个新兵醉得不轻,嘻嘻哈哈问道:“丛副将一直单着,怎么就不寻思找一个媳妇?”

然无方不想这个新兵居然醉成这个模样,顿时吓得酒醒了大半。

宴席一时寂静。

丛斐然笑了一下,道:“大家别介意他,继续好好喝。至于我,倒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情。我年轻时确实有过一个倾慕的女子,可惜与她并无缘分。后来没有遇上合心的,也就断了这个念想。不知不觉,就蹉跎到了这把年纪……唉,你们这些年轻人,可得吸取我的教训,莫待……”

他并不介怀,言笑晏晏,坦坦荡荡,众人也放下心来,随便起哄了几句,又觥筹交错。

然无方坐在丛斐然旁边,望见他垂下手,再也不碰酒杯,轻声道:“义父?”

丛斐然抬头,对他微微一笑,道:“我喝高了罢。”

然无方壮着胆子,问道:“义父,你是想起那位女子了?你们之间……”

丛斐然摆首道:“我与她之间,从来没有什么‘你们’‘我们’。我遇见她的时候,她早已心有所属,身怀六甲。”

然无方愕然。丛斐然几十年念念不忘,终生未娶,没想到居然是为了一名孕妇。他那时候毕竟年轻气盛,也说不出什么好话来,只道:“那女子没有看上义父,是她眼光有问题,是她没有福气。”

丛斐然失笑,道:“傻孩子,再也别说这种话。是我没有福气。”他笑得明亮,眼里却有水痕,流露出无限悲凉,“……但她也没有福气。”

然无方试探问道:“她……她没有福气,那她的丈夫和孩子,后来……”

丛斐然大约是真的醉了,呆愣地望着酒杯,出神片刻后,方道:“她……所遇非人,众叛亲离,又有身孕,一人一马一路颠沛流浪,来到了平西,为殿下收容。”

然无方怎么也没想到,这女子的来历比丛斐然还要古怪,呆愣当场。

丛斐然道:“这样说来,似乎她经历坎坷,十分悲惨。我从来没有同情过她,因为她根本不需要他人廉价的同情。”他的声音很轻,如同诉说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竟有一种隐秘的欢喜,像小孩子夸耀自己漂亮的玩具,“……她很美,也很厉害。你敢相信么?她入府不到一个月,就将栖梧军那些飞扬跋扈的汉子们收拾得个个服服帖帖,谁也不敢小觑她一个大腹便便的孕妇,见到她的面,比老鼠见了猫还要乖巧伶俐……”

然无方瞪大了眼睛,道:“她?”

丛斐然点了点头,道:“你若是早生二十年,也能望见她当日风采。”

他一闭眼,当年场景宛然如在眼前。

谢泱姗姗而来,渐行渐近,莲步方移,香风已到。若非她孕相十足,珠圆玉润,真真仿佛拾翠羽的寒江神女,又似採松花的少室仙姝。

有人吞了一口唾沫,起哄道:“谢娘子,这是平西的羔羊酒,你可敢试一试?”

她一挑眉,眸子如刀光剑影般凛然,道:“我现在身子不便,不能饮酒,改日要与你们喝个痛快,不醉不归。看看是你们儊月的羔羊酒利害,还是我自己酿造的桑落酒利害。比起饮酒,我们不如来比一比别的。”

他问道:“谢娘子要比什么?”

谢泱哈哈一笑,道:“打马、叶子戏、旋螺城、拼大小、马吊牌、升宫图、散子选格,我无一不精,倘若输了,今日的酒钱全部归我。”

众人哄堂大笑,道:“好!谢娘子!”

任谁听到这样豪迈又飒爽的女子,都会不由自主心生向往。然无方问道:“那女子后来呢?”

他还有一句没说出来——

既然这女子没有依靠,又无良人丈夫,那岂不是正好?

丛斐然道:“后来,她忽然失踪了。”

然无方奇道:“失踪了?她不是还有孩子么,她去了哪里,不对,她来自哪里?”

丛斐然道:“她来自很遥远的地方。我一辈子也无法踏足那里……”

他朝某个地方抛掷目光,眸色很沉,仿佛是慰藉,又仿佛是遗憾。

“她们母女有时候真的很像,却又迥然不同。”

然无方随丛斐然的视线望去,看见宴席正中银白铠甲的女子,愕然地倒吸了一口气。

丛斐然恍然未觉。他垂下了眼,醉醺醺的手已经捏不稳酒杯。

不知卿卿桑落酒,教人无奈别离何。

“如果不能靠近她生的地方,我想,有朝一日,若能死在她埋骨之处,也不错。”

很多年后,然无方看着那一具快马加鞭从方棫运来的尸骸。

骨骼尽露,几不成人形。

他伫立一夜无话。他想,义父确实做到了。

树影婆娑,偶有寒鸦轻啼一二,溅响于叶声中。一如挽歌。

斯夭等了半晌,见然无方始终一语不发,拽住皇甫思凝的一只手,一边往驿站拖,一边朝然无方丢了个风情万种的媚眼,道:“便宜叔叔,我的桂花糕就留给你了。看在你便宜侄女的份上,别乱说话啊。”

然无方道:“我怎敢拦着二位。”顿了一顿,“过去的早已过去,连承景梅也早已在人间烟消云散。斯令史好好在兰台就是,何必再深究过往事务?”

斯夭眯了眯眼睛,目光陡然犀利。

然无方道:“捕风捉影的事情,就请斯令史别再对着外人乱说了。否则又是一次梅花案,这天下人可招架不住。”

被划归为“外人”的皇甫思凝看了一眼斯夭,抽开了自己的手。

然无方一低头,依旧是那副毕恭毕敬的姿态,道:“斯使令,皇甫娘子,请走好。”

皇甫思凝仍犹疑地望着然无方。

斯夭推了皇甫思凝一把,语气里有着不易察觉的郁躁,道:“别在意凤春山的事了,快走啊。”

皇甫思凝未加防备,居然被推了一个趔趄,低低轻呼了一声。

斯夭连忙扯住她,问道:“你没事罢?”

皇甫思凝摇头,道:“我没事。倒是斯使令你……”

斯夭松开手,动作一顿,骤然又捉住了皇甫思凝的手,嫣然一笑,道:“你刚刚那一叫,声音真好听。”

皇甫思凝准备抽出自己的手,被斯夭抓得更紧。

桂花香气款款萦绕。

斯夭的声音益发妩媚妖娆,道:“你记不记得我说过,什么时候能听到你在床上莺歌燕语,死也值得?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皇甫思凝也笑了,倒不是生气,更多的是无奈,道:“斯使令是否还记得,我也说过,恐怕没办法让你心甘情愿去死了。”

斯夭哼了一声,道:“我就知道,你这个不谙风情的家伙。不过你也别怕,我不强迫,等你哪天乖乖上我的床,我一定让你知道快活两个字怎么写……”

她越说越混账不堪入耳,皇甫思凝无奈摆首。

作者有话要说:  *桑落酒诗改自张渭《别韦郎中》。

*《太子妃哀册文》引自宋谢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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