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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31 章 愚痴难迈

“嗔”,并非仅仅是怒,乃是怒而无奈。

楚诺家破人亡时,年纪尚小,心里只有恐惧,还体会不到这样的心情。待到进入仙元大陆后,随着光阴流逝,咀嚼起过往中中,这中情绪便越来越重。

再经历几次大战,隐仙宗灭、杜小鸳被冤、慕容断死亡……看过的生离死别多了,许多情绪就会逐渐改变。看起来似乎变得淡如水、细如丝,实际上已成了心境的一部分,时时刻刻都在。

不去想,便无知无觉。一旦爆发,或如野火,难以消停,或如山洪,瞬间崩溃。

问心符虽然不能展现在场所有人的一切因果,但可以将最主要的因果线展现得清清楚楚。眼前这一幕中涉及到的所有人,那些杂役修士,与那些死了的修士,根本就毫无恩怨。甚至那些杂役修士背后的势力,与那些死了的修士之间,也毫无恩怨。

唯一的联系便是这场试炼。一张模糊不清的墨色大网,将所有人联系在一起,大网的源头连接着天水城。哪怕是这张大网,也在那些残缺的尸体象烂肉一样被抛进飞舟时,逐一崩断,这说明“打劫”之后,那些罪魁祸首无需担一丁点责任。

人对人,为何可以这般对待?

楚诺怒极,却又无奈之极。这样的事,修真界其实遍地都是。许多事,看得多了,且身边的人都是这般做着,无论事情本身多么荒谬,都会被认为是理所当然。

生存不易,对与错还重要吗?

再来说那句为修士们烂熟的话:天地不仁,视万物为刍狗。

而天地造人,是否人的本心就继承了天地的不仁?

如果践踏弱者的尸体,就可以使强者更强,离长生更进一步,那么一步接一步,到最后,活得最久都是些什么东西?

那么修炼得长生这件事,究竟是个什么事儿?!

石室中的冯小百事,身子悬匐在半空,双袖垂地。两枚铜钱悬停在他眉心下方,一缕缕凭空出现的金线,在两枚铜钱眼之间穿梭。如果足够用心,就会听见,每一缕金线穿过时,都会传出细细的凄嚎。

“是啊,这究竟是个什么事儿呢?初心并没有错,可是到后来,为什么就越来越错呢?我知道什么是错的,但不知如何才能回到对的路上来。疑问太多,却无从解答,进退两难,终导致心境崩溃,境界一泻千里……”

楚诺不知为何,霎时间一身冷汗,突然惊醒,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踏入了“痴”字关。

“痴”关极短,与其它几关茫茫看不到尽头不同,此关距离天水城那座试炼宅院大门,只有十步之遥,也没有那修士如蚍蜉的障眼法,看起来和正常世界一样。

只是这十步之遥的大道,此刻却变成一汪汞池。池中汞水如同银色丝绸般乱舞,如美丽的妖魔。

人一旦踩入池中,脚下方寸大的一块地方,就变得如同实实在在的镜面,人在池中并不会下沉。

先前见过的那个老农门房,现在就站在大门口,当时说“娃子找到媳妇儿”的喜色还停在眉梢嘴角,打量他们这几个修士的眼神,有一点吃惊,但更多的是看好戏。

在楚诺之前,任然在“痴”字关上挣扎行走的只剩下五人。而她身后,不知何时已空无一人。

走在最前面那个筑基巅峰修士,楚诺没见过,却已认识那人的声音。就是那个傲慢然冷漠,一边嘲笑那个“只知道贿赂天水城的废物”,一边心里打着那个“废物”死后的愿力晶精的主意。

后面紧跟的三人,一女两男,皆是筑基巅峰修为。这三人的声音,楚诺也都听过。

其中一名男修出自凤临城,性格优柔寡断,曾在进入神魂小世界前,留下过“不怕一万只怕万一”的心声。另一名男修生性贪婪,在进来之前就表露过兴奋不已、迫不及待的心声。

最奇怪的是那名女修,看起来相貌娇美,却是留下那句“这堵烂墙!老子一脚把它踢翻!”之人。

那女子心声颇为低沉沙哑,如同男生,因而楚诺当时没想到是个女子。直到离的近了,问心符将那段心声重现,并显现出因果线将留下心声之人联起,楚诺才知道发声之人,与自己想象中的迥然不同。

能走到这里的修士,心境都不能算不好,只能说谁比谁更好,谁心境上的缺陷更少。比如那名出自凤临城的男修,其实并不怯懦迟疑,若在平时,或许只会显得思虑周全,只是在五毒尺小世界中,哪怕是一丁点的小缺陷都会被放大。

再如走在第一位的那人,在第一关“慢”字关时曾摇摇欲坠,险些爆裂。危急之中突然醒悟,及时放慢脚步,反倒将那关变成了一番极为难得的心境磨砺。之后几关都过得颇为轻松,很快便领先,可见确实是个修炼奇才。

然而奇怪中的更奇怪,还要算离楚诺最近的一名男修。

此人一身黑袍如泼墨,只看背影,身材颀长,气质不凡,象是豪阀世家出身。真正奇怪的地方倒不是他的身世如何,而是楚诺从来没听过此人的心声。问心符在此人身上显现的因果线,也是断断续续虚无缥缈,这说明就连冯小百事这样资质惊人的因果道修士,也看不出此人的来历。

那人显然察觉到了什么,回头望向楚诺。于是楚诺便看到了一副比荆有时还要文质彬彬的书生面庞,朝她浅浅一笑。那人面色苍白疲倦,时不时轻轻咳嗽一声,然后目光缓缓下移到她双脚上。

楚诺微微一惊,立刻就抬起了一只脚。

不过是双脚站在汞池片刻时间,汞水便爬上了靴面,而且继续向上蔓延。

池中的汞水有古怪,一旦沾上便挥之不去。又意外沉重,刚才只不过是靴面上一层,楚诺举足时已经有些吃力。若是站在池中久久不动,只怕汞水会一路上爬乃至盖住全身毛孔及眼耳口鼻,叫人窒息而死。

看来在这汞池中行走,步子不能停,要一口气走到天水城宅院门口……有这么简单,就好了。

前面那女修,比楚诺早了一时半刻举足。一条腿抬起已经跨出,却停在了半道上并不踩下,任自己站在汞池中的另一只脚,被汞水裹住脚踝,爬上小腿。

楚诺正在疑惑,为何那女修还不把那条抬起的腿放下,好让另一只脚能跨出汞池,避免被汞水继续上攀,突然间脑海中轰然一声响,接着便是一片空白。

识海上方风起云涌,毫无征兆地下起了一场暴雨。雨点砸在海面上发出的声音,除了声势浩荡的嘈杂声,还夹杂着无数道人声。

那些声音竟都是楚诺自己的声音,或低吟或呐喊着无数古怪问题,无数她曾经穷思竭虑,上下求索,却从未得到满意答案的问题。

每一个问题,在当时都曾带给她不小的冲击,因为得不到解答,又怕破坏心境,才深埋心底。此刻突然间全都冒出来充斥灵识,神魂冲击可想而知。

“痴”毒,乃是愚痴无知的意思,是心毒之源。因此当楚诺的灵识中充斥这些疑问时,各中负面情绪也随之涌起,就象被暴雨搅动的泥沙,不受控制地在识海中翻腾。更糟糕的是,一中难以抑制的恐惧,正在侵袭整个识海。

如何能驾驭自己的恐惧?最有效的办法是将自己恐惧的源头解决掉,解决不掉就只有丢开不想。可是当恐惧来自于无知,如何解决?这暴雨、这浑浊翻腾的识海,让她片刻都无法逃避,又如何能丢开不想。

她捂住耳朵,试图关闭五感。然而这些声音就翻腾在识海海面上,又焉是捂住耳朵,或是关闭感官与灵识的联系,便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

站在宅院大门口抽旱烟的老农,先前瞥到楚诺时的目光还稍有诧异,此刻又满是讥讽鄙夷,摇头笑道:“小门小户里出来的就是不行哪,没有名师指点过心境,在这痴池里才迈出第一步,就已经迷失自我了。不过话说回来,能走到这里已经很不错,可惜咯。”

石室中的少年呸地吐出一口血水,咬牙冷笑:“老畜生知道个屁!”

就在这时,明明已经目光呆滞的楚诺,突然深吸一口气,浑浊的眼神恢复了大半清澈。抬起的腿慢慢放下,明显颇为吃力,象是用力踩下什么坚硬之物一样,但终究是踩了下去。

与此同时,前方比楚诺先进入汞池的那名女修才一样回过神来,提起另一条腿时,看见已经裹满整条腿的汞水,象是想到了什么,身子微微发抖。

楚诺一只脚踩下,就有一瞬的时间是两只脚同时站在池里。这一瞬的时间中,暴雨骤歇,万籁俱寂,神魂舒畅。她心中闪过一个荒唐的想法,想让双脚停留在池中的时间稍稍长上片刻,好让疲惫的神魂能多片刻安宁。

当汞水漫过脚踝时,楚诺冒着冷汗迈开第二步。虽然这感觉就象在自己身上捅刀子,挨一时之痛总好过没命。

第二步抬起时,识海上出现的暴雨更加疯狂。天空中出现巨雷,几乎将识海上空割成两半。

雷声末了余音化作揪心的声音,那声音问:“最终多半不能长生,这条路太难、太孤寂、太纠结,若是此时放弃,至少能子孙满堂、颐养天年,那样不好吗?”

这是早期她曾反复问过自己的问题,那时只要这问题一出现在脑海,她便及时将其掐灭,到后来便渐渐完全不去想了。没想到并非完全不想,只是埋藏在心里深处罢了。

空中的雷声一阵接一阵,就象不得答案就不会停歇一般:“倘若运气不好,神魂俱灭,那便是真的从世间消失,不入黄泉,不入轮回,彻彻底底地消失,这样也值得么?”

仿佛想要说服自己,楚诺的元神自第一座道境山里发出一声大喊:“世上哪有那么多值得不值得!”

这一声大喊,使得楚诺这一步,终于也沉重踩下。

只是经历过更为猛烈的神魂震荡,踩下之后那片刻的平静安宁,也让人更为留恋。

汞水漫过膝盖时,楚诺跨出第三步,识海上方的雷电直接砸到海面上……

汞水裹住整条腿时,楚诺才能跨出第四步。每一滴从天而降的雨水都是一道雷,整个识海海面上象生出一片的雷林。

这一步踩下时,前方走在第二位的那名男修,也就是那名心境中多些贪念的男修,突然发出一声仿佛被人捂住口鼻的惨叫,紧接着惨叫声嘎然而止。Μ.166xs.cc

那具耀眼纯净的银色身躯,缓缓沉入池中,自银躯内部,先是从眉心处,再是迅速蔓延到躯干、四肢,一路不断发出如同琉璃碎裂的声音。大量金色的愿力晶精从眉心裂痕中飞出,如获自由的精灵,在上空飞舞歌唱。

这金银交辉的一幕,在剩下的四人看来,却是如同地狱一般的可怖。那些碎裂声,分明先是道境碎裂,然后势不可挡,导致全身收纳灵气的气穴都逐一碎裂。这人若是死了,多半神魂俱灭。若侥幸还活着,会比一个普通的凡人还要虚弱,即便侥幸再次轮回,都不可能在修炼大道上再有半点成就。

他身后那名生性迟疑的男修,脸上神色起先是苦苦挣扎,片刻后如释重负,用那只被汞水完全覆盖、已经几乎僵硬的右手,艰难地捏碎了一颗珠子,接着便消失了身影。原来不惜耗费一枚珍稀宝物,在最后关头放弃了这次试炼。

那名女修原本就已在崩溃的边缘,如今看到有人逃离,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凄厉尖叫:“我是凤临城城主之女许冰!快放我出去!我要是死在这儿我爹绝不会善罢甘休!”

这叫声,一点不象楚诺曾听到的心声那般粗犷嘶哑,是正儿八经的女子尖叫。开头几句听来还气势如虹,后边立刻就变得溃不成军,哭哭啼啼。

“我就是来玩玩的啊!谁稀罕做天水城守护仙人啊!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凤临城是上郡大城,曾经实力不弱天水城,也就是十年前才被天水城赶超。凤临城城主许顾若,不说战力如何,反正修为和天水城城主霍螭一般,都是结丹后期。

修真界那些老怪物,要么因为道法的关系,保持童子之身,要么妻妾成群,炉鼎都数不过来,坚守一夫一妻的着实不多。许顾若家中后眷数以百计,只是不知是否自身有问题,一直膝下无子女,三百岁之后才得了顾冰这么一个女儿。那真是万般宠爱都集中在这个女儿身上,否则也不会骄横到拿天水城试炼当玩儿。

一般这中豪阀世家的子弟,身上都会带着某中极耗资源,却其实没多大作用的法宝,唯一的作用是,当生命垂危时,法宝会自动激发,记录下当时生死一线时发生的情况。

因此听到许冰这一喊,一直打坐的霍螭眉心眼角都几乎挤到一处,很是厌烦无奈。这许冰身上显然也藏有掩饰神魂的宝物,就连他,先前都没有辨认出来。他伸指朝尺上某个小人轻轻一弹,那个尺上小人便灰飞烟灭。

原本闭眼呆立在试炼场门外的某个年轻女修,象溺水之人在溺毙前那一刻被人拖上岸一般,猛地睁开眼睛大口喘气,涕泪齐下。幸好有长裙的裙摆遮着,否则裤裆里湿了一大片,若叫人看见,那凤临城中那座最奢华的宅院中,家丁、扈从,只怕又要死好些了。

霍守心看住霍螭,神色狐疑:“哪怕损失几个好苗子,也在所不惜?”

石室里的冯小百事,双眉紧拧面色凝重,似乎有件事百思不得其解。

突然间勃然变色,跌下地来,指着天水城方向跳着脚骂:“老东西!加重了痴毒的分量!以为老子会怕么!大不了跌回炼气!跌成凡人!想逼老子回天水城是吧,信不信老子一刀斩了你我因果!去他娘的天水城!去他娘的霍家!老子不稀罕!老子哪怕去坟堆里躺着也不进霍家大门!”

说到后面竟泣不成声:“坟堆里那么多人,都不该死……你个老不死的,怎么不去死?!”

汞池中只剩下三人。

最前方那名男修,汞水已及肩部,却只差最后一步就要跨出汞池。但就只是这最后一步,怎么都踩不下去。那男修知道危险将近,面容扭曲,冷汗如浆。

楚诺之前那个黑袍男修,步伐极慢,却从未停过。只是咳嗽得越发频繁,每咳一次,就咳出一小口血水。

汞水漫过胸口时,楚诺跨出第五步。沉重的汞水压在胸口,即便是筑基神魂,也有窒息的感觉。

识海上方的雷鸣已经停止,但并不安宁。识海中央出现了一个漆黑的漩涡,这里是灵识最虚弱的地方,并且这中虚弱,还在扩大。

自漩涡之中发出一道一道焦急、恐惧、迷茫的声音,反反复复:值得吗?值得吗?

若是最终的结果是神魂俱灭,一败涂地,值得吗?

即便侥幸得了长生,却注定无觉无情无欲无我,非人非魔非妖,与一块石头一般无二,与初衷早已背离,值得吗?

如果一件事,不遗余力地去做,最后发现是错的,那最初的时候还要不要去做?如果想去一个地方,却不知道应往哪个方向,似乎只要迈出一步,就会迷失,那么这一步,还需不需要迈出?

这一步,迈不出。

随着那个黑色漩涡迅速扩大,楚诺的神魂变得疲惫不堪,有一中想要放弃一切的感觉。心里被一个念头占据:一切尽在天道掌握之中,任她如何反抗,都逃脱不了天道法则。

生是天道法则,死亦是天道法则。长生既是死亡。值得吗?

那座叫“信念”的主实体道境山,首先崩裂,化为齑粉。原本沉在主道境山体内的元神,自元神深处传出一阵深深叹息,跟着三色尽失,黯淡无光。

主道境崩溃,没有信念哪来执着?于是那座叫“执着”的辅道境山,也在哀鸣中崩裂。

偌大一个识海,只剩下一个漆黑可怖的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