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事如何铺排还没有个明确说法，武林盟主却突然离席。
众人正待出口相问，却见武林盟主忽然顿住脚步，转身抬眼，默然将厅内众人一一扫过，平和的目光最终落在九菁岛一众弟子身上。
他开口喊了个名字，道：“你随我来。诸位在厅内稍等。”
被点名的是武林盟主的得意传人，九菁岛现任副岛主，一听盟主开口，忙抖袍跟上。
二人折身走向厅后，那里有一道通向起居院落的小门，正对武林盟主日常作息的上房。
众人只当那块七字令牌和九菁岛门内的紧急事务有关，武林盟主需召副岛主私下相商，遂也不好再开口追问，只能耐心等待。
厅内原本针锋相对的紧张气氛渐淡，至此氛围一松，厅内才响起端茶啜饮的细碎声响。
有原先就坚信羽山派清白的门派，皆三三两两移步到羽山派所占位置，低声交谈起来。
明眼人已认清局势。
事至此刻，羽山派的嫌疑微乎其微，无论是谁取了这十一条原盟主热门人选的命，最终结果只剩下声望不坠的羽山派。
北武林的门派盘踞了多少任武林盟会的盟主之位，想不到时隔多年，最后最可能夺得魁首的，会是隶属南武林的羽山派。
热门人选中另外几派南武林出身的门派，痛失角逐大将，如今即无凶嫌私怨，又再推不出第二个有力人选，一旦事态稍稍平息，必定转而联盟，全力支持江南第一剑庄羽山派。
加之羽山派拉拢了不少道家门派的同盟，情势不过一夜之间，已然一面倒。
但凡秉持正道，还想继续在江湖你好我好大家好一起混的，少不得要和羽山派缓和一下关系。
王师伯端坐原位，不骄不躁。
众人不由感叹，无论命案真相如何，不得不叹一句羽山派狗屎运相当旺，离武林大会还有三五天的档口，就不费一兵一卒，白捡了个大便宜，再无竞争对手，顺理成章荣登头把交椅的成算几乎板上钉钉。
时也命也。
众人心下滋味难言，阵阵唏嘘。
张捕头却无心理会周遭氛围徒变，只垂眼沉思，努力将心中掀起的纷乱思绪一条条理顺，眼风不由扫向厅门一侧。
视野内，若少朴一行人装路人装得十分称职，偶尔低声交谈，偶尔和身边搭讪的武人寒暄，就案情可能交换意见。
张捕头嘴角抽了抽，细数人数，发现少了个长相清俊眼带桃花的少年，应该是那个叫做释无道的吊儿郎当少年郎。
他将释无道三个字在舌尖反复咂摸，眯着眼若有所思。
耳边的交谈声渐高，武林盟主特意召副岛主回上房单独议事，众人只当这一等少说一盏茶时间，正打算各派子弟出去，瞻仰一下死者遗容顺便慰问死者家属，商讨一番白事怎么办，就听厅后传入一阵凌乱急促的脚步声。
循声望去，就见副岛主只身返回，一张脸面色煞白，神情紧绷似乎在努力压抑情绪，唯独脚下步伐泄露出一丝不稳的心绪。
众人见其身后不见武林盟主的身影，不由面面相觑，不解看向副岛主。
副岛主喉头滚动数下，才哑着嗓音开口，点了十一个受害门派的话事人，又请张捕头一同离座，只道：“盟主有交待，请诸位和张捕头一起，随我移步上房。”
这一转身的功夫，回来只请了受害者关系户并府衙捕头，难道命案有了新的突破？
众人不由对那块突然出现的七字令牌十分好奇。
只是副岛主匆匆撂下话，便再不肯多说一字，众人只得按奈心绪继续等在厅内。
却不知，后头上房内，是另一番骇人景象。
只见起居房舍所在的小院内，并无多余的九菁岛子弟看守，唯有客栈的下人留在门房上支应招呼，无人的房舍漆黑一片，唯有武林盟主所在的上房灯火如豆。
檐下灯笼随着夜风轻动，投下一片忽而晃动的灯影。
副岛主止步门前，面上神色半明半暗，辨不清喜怒，只嗓音发紧，一字一句犹如从牙缝之中挤出来的，“张捕头，诸位，稍后入内请勿一惊一乍，还望各位冷静自持，一切皆是盟主授意，等我转达完盟主的遗言后，再拟定对外说辞。”
遗言？！
张捕头等人面色大变。
只见副岛主伸手推开门扇，闭了闭眼做了个请的手势，声音低不可闻，“盟主……已死。”
这话犹如惊雷炸耳，张捕头等人愣怔一瞬，齐齐抬脚冲进房内。
身后门扇发出吱呀一声，在这空寂小院中，透着一股莫名苍凉的意味。
“盟主乃服毒自尽……我近身在侧，全程亲眼所见。”副岛主带上房门，话已至此反倒冷静下来，声调渐渐平稳，“服的毒是一息颓。桌上另有一份盟主起笔写下的遗书，以及一沓罪证。盟主之死，乃是畏罪自杀。”
畏的什么罪？！
张捕头等人心神大乱，方才闻言而对副岛主心升戒备之人，耳听副岛主言论，再看他行事神色，不自觉散去戒备，对自尽一说下意识的觉得并非作假。
屋内灯火独立靠墙一张条案，案边高背椅上端坐一老者，不是武林盟主又是谁！
只见武林盟主神色安然，双手搭着两侧椅把手，双眼半阖，夜风入室，吹得一身旧袍半肩花白长发，簌簌轻动。
无声无息，仿若沉睡。
定睛细看，才惊觉武林盟主嘴角微勾，似带着清浅笑意，乍眼间，那微不可察的一抹笑意，似解脱似释然，似与世再无争。
不知为何，张捕头等人见此景象，竟莫名升起一阵清宁观感。
任谁都发不出声，问不出话。
室内静谧无声，这一刻静谧却仿佛一世那么长。
半晌，张捕头第一个回过神来，调开视线落在条案上，眼中有灯火跳动，眼色半明半暗，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副岛主惨然一笑，目光落在另外十一个门派中人身上，语出惊人，“那十一个人是盟主杀的。丐帮负责派发送信活计的老秋，早年得过盟主的恩惠，才在丐帮有一处立锥之地。盟主收买了老秋，让他找人将沾了一息颓奇毒的信笺送到那十一人手中，又留话让他们看完无字书信后往盟主下榻的院落而来，就是为了当着全武林大小门派的面，将此事做成无头公案，再交由长安城府衙立案，捉不到凶手，时日年久后，这起命案就会渐渐淡出江湖视线，再无破解可能。”
人死未必灯灭。
武林盟主及其门下九菁岛，这十八年在江湖树立起的威望和地位不可动摇。
且不论张捕头，另外十一个门派中人只觉不可思议。
张捕头瞥了眼受到成吨打击的众人，接着问道：“盟主为什么要杀他们？杀的人还都是如今的热门人物，你们九菁岛难道和羽山派暗中勾结，明面上盟主放话退位，暗地里却拉拢羽山派，换汤不换药，打算继续霸着武林盟会的大权？”
盟主之位坐了十八年，连任太久，难免好说不好听。
有可能退位是假，扶持能掌控的人上位是真。
这似乎是目前唯一能说得通的解释。
副岛主看了眼张捕头，摇头苦笑，“您多年查案经验，龌蹉见得不少，会这么想倒也情有可原。不过羽山派确实无辜。盟主之所以没杀羽山派的人，和盟主之位无关，只因羽山派行得端坐得正，真正清白。而是死的这十一个人却是全都该死，盟主是替天行道，如今事情了结，便同样服用一息颓，自尽谢罪。”
内行看门道，张捕头立时听出不对，“何谓该死？盟主又是谢的什么罪？”
如果是代表正义消灭恶人，武林盟主更该说出死者恶行匡扶正义，何必自己也跟着一起去死。
“诸位先看看条案上留下的遗书吧。”副岛主语调冷冽，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看罢后，再看另一沓纸笺。上头罗列的都是那十一个人生前犯下的罪状。其中，也包括盟主犯过的罪状。”
张捕头又看了如遭雷殛的众人一眼，上前拿起墨迹簇新的遗书，十分自觉的念给众人听。
武林盟主自承早年罪孽深重，如今设局讨伐同样罪责难逃的那十一人，本以为此事假做结后，他还能看着他在位后的最后一次武林大会开幕闭幕，从此青灯古佛坐等自然老死病死，接到七字令牌后，才知旧怨难了，他注定不得好死，现以其人之道还至自身，服下一息颓自尽，传岛主之位于副岛主，后事由他全权料理，待武林大会闭幕后，九菁岛将遣散门徒，退出江湖。
遗书上却没有细写罪状和旧怨是什么。
张捕头随手将遗书塞给旁人，拿起另一沓纸笺，一张张细看起来。
一同被请来的十一个门派的话事人如恶梦初醒，传阅遗书的动作十分麻木，阅看遗书的一双双眼，眦目欲裂。
有人渐渐稳住心神，想抢过张捕头手中纸笺来看，却又莫名惧怕，不敢再听再看下去。
十一条人命，打破尚安坊的平静。
而武林盟主这一条自缢的人命，才真正如冷水入热油锅，炸得众人耳目嗡嗡。
局势突然逆转，却无人品得出得失滋味。
再看垂眼细看所谓罪证的张捕头，只见他翻阅纸笺的动作越来越快，一目十行看过一遍，又一张张重新回翻，盯着细看的双眼有阵阵厉芒闪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