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人将付长生请到花园凉亭时，若素素正和裘老爷对坐赏景，一老一少喝着香茶相谈甚欢，灰毛秃驴趴在若素素脚边，驴头不时蹭蹭她的裙角，驴尾巴摇得十分欢脱。
这秃驴见着娇俏少女，怎么成了这狗德行！
付长生一脸嫌弃的瞥了眼见色忘义的蠢驴，抖袍落座，看向裘老爷，“您请我来，可是有什么急事？“
裘老爷先慰问了一番因公昏睡的若少朴，才正色道：“一事不烦二主，我在库房另有发现，特意请少侠和女侠一同商谈。我照少侠所说，命人从破损门柱入手，往下掘地三尺，才勘破了犬子难觅踪影的栖身之谜。说起来，和少侠布置的锁链陷阱只隔了一段地基的距离。”
原来那门柱并非之前请来的驱鬼人马弄坏的，而是裘先梓又啃又挖，筑成的地下老巢入口。
硬生生被挖空的门柱内到处是血和断裂的指甲，地下则是类似蛇、蚁栖息的细长而九曲十八弯的巢穴，若非裘先梓被折磨得枯瘦如柴，以正常的成年男子体型来看，根本无法自由出入。
而凿开的巢穴又湿又暗，残留着大量家禽白骨、变质药材，土层紫黑而腥臭，狭长空间逼仄如黑洞，别说舒展身躯活动，连正常的五感、时间观都尽失，只能日夜与恶臭、白骨为伴。
人类栖身其中，当真如置身人间地狱。
裘老爷掬了一把辛酸泪，哽咽道：“犬子遭此无妄之灾，还望少侠、女侠解惑。如果是我裘家怀璧其罪，或是有遗留隐患，我也好早做应对，断绝祸根。”
要是再照这样来一次，鬼都受不了！
付长生听罢暗叹，意有所指的看了眼若素素。
若素素几不可见的微微颔首，心知昨晚恶战内情需保密，于是满脸真诚的说谎，“我是在延平城无意间撞破了裘先梓被下毒一事。下毒之人是个练功走火入魔的江湖恶人，他听过贵府医家盛名，偶遇裘先梓就起了歹念——中下嗜血、噬药的喰药虫王蛊，一旦养成服用后，就能洗髓换骨功力大涨，而后血洗武林，称霸江湖。”
说着小手拍桌，义正言辞道：“如此心术不正之徒，当然要除之而后快！老娘以身试险，苦苦追踪才历尽艰险杀死了这江湖败类！所以才姗姗来迟，又因事态紧急，才夜闯贵府，还请您别怪罪。”
又吹了吹拍疼的手，笑眯眯道：“您放心，这种稀有蛊虫不能成批培育，需耗费十八年才能得一只虫卵。裘先梓摊上这事纯属倒了八辈子血霉，您回头多做善事，给祖宗、神佛多烧点纸钱供奉，转转运就好啦！”
一席话情真意切、情节跌宕，还半真半假，时间、地点、人物都有因有果，说服力真心高。
付长生都差点全信了，抽着嘴角接话道：“虫卵沾了曼陀罗毒，因毒性挥发、蛊虫成长，才导致发作周期由长到短，到蛊虫几乎成熟时，裘先梓的神智被全面侵蚀才导致那般癫狂。如今蛊虫已除，恶血流尽，用心调养即可。”
也是无巧不成书，如果再晚一步，等蛊虫完全成熟，裘先梓就只能化作一缕幽魂，去阎王殿喊冤了。
裘老爷彻底放下心来，殷情替二人添茶，一脸崇拜的看向付长生，“怪不得二位少侠言之有物，原来早备了女侠这招后手。后生可畏啊后生可畏！”
并没有后手，只有瞎扯淡。
付长生默默汗颜，一脸正经道：“哪里哪里，不敢不敢。”
若素素觉得忽悠长辈不太地道，于是十分大方的贡献了几张独门调养药方。
一听里头大把毒物，付长生嘴角又抽了抽。
裘老爷却如获至宝，细细推敲一遍药理，抚掌道：“以毒制毒，女侠好见识！这样鞭辟、巧妙的药方真是闻所未闻，女侠放心，我必不会滥用外泄！想我裘家乃李时珍传人，却仍如井底之蛙，当真学无止境啊！”
若素素不在意的摆手，崇拜道：“贵府师承李时珍！好厉害！”
裘家师门何止李时珍一个。
付长生一脸“少女，你好单纯”的表情，实力冷漠的打断道：“裘老爷慢走。”
裘老爷无事一身轻，笑呵呵带着下人飘走。
凉亭一时静谧无声。
付长生摩挲着茶杯，半晌才盯着若素素道：“你真在延平城见过裘先梓？关于下毒之人的话，有多少是真的？“
如果若素素有尾巴，一定摇得比灰毛秃驴还欢快，“你信我！除了下毒者是瞎扯的，其他都是真的。我在延平城养伤，外出觅食时见过裘先梓，他们主仆找我问路呢。我看他一脸衰样就觉出不对，加之绳玲有反应，后来打探到裘家，好容易寻到结界不稳的库房，才又找到哥哥，又帮了忙呢！”
说着撇撇嘴，恨恨道：“至于下毒者，哼！真是冤家路窄！伤了我还不够，还害了裘先梓。喰药虫王蛊这种稀有货，连西南湿地的制蛊各族都养不出来，只有暗药士那老鬼有这本事。这是想拿裘先梓做人肉药引呢。”
暗药士？！
付长生皱眉，“既是如此，裘家岂非还有后患？”
“那倒不会。”若素素摇头，半嫌弃半鄙视道：“世人皆知暗药士行事无章法，全凭心情。我看那老鬼八成是心血来潮，闲出屁了才坑上裘家。我离开延平城时他早不知死哪儿去了，估计早丢开这事了。倒叫我捡了便宜，这就是坏我好事，打伤我的报应！”
延平城，暗药士，受伤，两个月前……
付长生串联起关键词，心中一动，“银针、绳玲、蛊虫、药方，姑娘所用所学世间难见，似乎还和暗药士很熟，敢问姑娘师门是……”
熟个棒槌！
若素素问候了一遍暗药士全家，笑眯眯道：“寒碧洞天。”
被暗药士打伤，出自寒碧洞天的十五岁娇俏姑娘。
这特么不是近来江湖传言，专掳俊俏少年武人的女魔头吗！
真相果然都是残酷的。
付长生扶额，心道若少朴的妹妹不可能这么重口。
他默默坐远了一些，无力道：“你凭什么自称是阿朴的妹妹，又是如何找到我们的？据我所知，阿朴的亲妹妹早已葬身西南湿地的密林里。”
若素素闻言立时清泪两行，抱着灰毛秃驴娓娓道来。
这是个阴差阳错，少女失足的故事。
十五年前，师父前脚捡走若少朴，若素素后脚就被她师祖挖了出来。
原来她有藤蛊护体并未饿死，而是饿晕假死，她师祖机缘巧合下因独门灵器，探出埋得不深的小棺材里有异常，挖出来一看，因宿主太幼小又断食而导致气血停滞，同样饿晕的藤蛊被活埋后生无可恋，钻出了女婴细嫩的后劲皮肉，师祖她老人家大感兴趣，拽出藤蛊，救活女婴带回了寒碧洞天。
彼时师父对藤蛊所知甚少，又因藤蛊需寄居满两年才能牢牢种在宿主体内，所以年已两岁的若少朴苦逼的脸色一天比天白，而若素素则一身清爽的长大成人。
寒碧洞天身为奇葩门派，成功将若素素养成了失足少女，学了满身歪门邪道。
加之耳濡目染师门的泼辣作风，十五岁出山千里寻兄，就闹出了“女魔头”的风波。
而出山前，她在凑热闹不嫌事多的师祖帮助下，潜心研究泡在药水里的藤蛊遗骸、残影刀的所有可查资料。
不得不说，寒碧洞天收集的藏书之冷僻、稀有，让整个武林望尘莫及。
若素素说到这里，从衣襟内掏出一块玉佩，急声道：“这半块玉佩刻着藤族的族徽，和我名字中的‘素’字。另外半块应该在我哥哥身上。”
付长生想了想，好像师弟小时候是挂着这么半块玉佩。
不过师父抛下他们远走时，顺走了玉佩，当掉换路费了。
付长生心情复杂的决定维护师父的脸面，果断跳过这个话题，“即便如此，我们师门无名，我和阿朴也非享誉江湖的名人，看你之前闹出的事，应该也不确定阿朴的形貌、所在。还有你说让个小捕快传话……”
看来那天邢常安失约是真的事出有因。
想到邢常安病遁，付长生声音微冷，“你是怎么找上小安子的？你把他怎么了？”
“我就扎了他几针而已。”若素素略心虚，又挤出一行清泪装可怜，“谁叫他没用又不听话，不肯帮我传话，害我费力才查到你们来了裘家。至于我能找上他，是有人告诉我的。”
她未出山前，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收到未署名的信件。
通过这些信件，她慢慢知道了许多事——自己还有一个哥哥，哥哥有个师父有个师兄，童年时还有个养娘，哥哥和师兄出门寻师，哥哥有把刀中名器，哥哥离及冠只剩三年，引出藤蛊的事迫在眉睫……
于是她靠着信件指引，从哥哥寻师的第一个城镇找起。
在她闹出“女魔头”风波时，再次收到信件，指明了汀州城的方向。
在她被暗药士所伤，暂居延平城养伤时，又有一封信投递到她住的客栈，告知她找到邢常安，就能找到哥哥。
要找个府衙捕快简直太容易，于是她掳走邢常安，虐一遍无果，就自力更生找到了裘家。
若素素咕咚咕咚喝茶润喉，擦干眼泪总结道：“真是皆大欢喜呀！”
敢问哪里皆大欢喜？
邢常安几天没露面，还不知所谓的扎几针，把他虐成了什么惨状。
面对若素素纯净明亮的如花笑颜，付长生最终默默扭过头去，无语看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