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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飞雪倾城(29)

“你愿不愿意?”他缓缓地问。

“愿意。”我生怕答慢了。

“呵呵,”他低沉沉地笑,“不先问姑父让你做什么?”

“不问。”

不敢问,不能问。

他再笑:“孩子,姑父不会为难你。姑父怕是到了大限,撑不了几天了。你姑姑是我此生挚爱。当年,你父亲哄她离家出走,一走几十载,如今也到了归家的时候。道理循环,小新哄走她,自然该小新接她回家。既然小新已死,孩子,你替你父亲走一遭,接你姑姑回家。以后,我与你姑姑和乐度日,你随侍左右,以慰你姑姑思弟之情。”

接姑姑回家,我那姑姑现正做着蒙落的王太后,怎么接?

皇家秘闻知道得越少越好。血缘父亲江新和他姐姐江兰的事我从没仔细打听过,只知道江新暴亡,之后江兰假死,逃到蒙落嫁给了蒙落王拓跋冲。此事当朝皇帝付云霄也知情,他经常在百里家的安排下与母亲团聚。正因为这些关系,商贾百里家才能在他的暗许下,将长女百里飞舞低调地嫁给蒙落王长子,也就是他同母异父的弟弟。

说白了,前尘种种,不过是付寒君与江兰上演的一出另类离婚剧。让我接姑姑回家,难道付寒君想让我做说客,说服江兰与她复婚?

想了想,我试探着应道:“遵命,孟书这就启程,前往蒙落。”

他没多说什么,朝我摆了摆手,又激烈地咳了起来。精瘦男人见状,过来一弯腰,做了请的姿势。

我不敢细问,赶紧站起身,在他的引导下毕恭毕敬地退到回廊处。麻药已经发挥得很充分,身上几乎没了疼痛的感觉,脑子也还算清醒。就是大腿上的关节滑溜溜的,抹了油的样子,一不留神就打滑。

回廊外,是一所华丽的院子,院中摆满了用红珊瑚枝装点的假山,光华耀眼。天空蓝莹莹的一片,万里无云,看光亮本该是大中午,却找不到太阳。更奇怪的是,竟然有些水波一样的东西在天上微微晃动。

这是什么地方?

“别看了,走吧。”精瘦催道。

我收回目光,跟上了他的脚步。

出了回廊,没有走多远,又见着了一扇气派的白玉大门。门前等着一个拿着托盘的丫鬟,见我们走近,她款款下拜,将托盘举到我面前。盘中有一个水晶双耳杯,一只水晶酒壶,酒壶里还盛着半壶琥珀色的酒。

身旁,精瘦男人满是不耐:“愣着干嘛,接啊。”

虽然毒功低微,但我毕竟是毒鬼传人,顿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心飞了,人怎么都留不住。只有一样东西,能让一切忙碌的人归于平静,能抵消一切爱恨情仇。

死亡,这就是接姑姑回家的方法?

僵硬地接过托盘,接过托盘,盘中的酒随着我手一起颤抖。

精瘦男子替我推开门,眼前豁然开朗。

两丈多高的房间,天花板和院外一样,蓝莹莹的一片,中间水波荡漾。正对着大门的山形墙壁上爬满了翠绿的蔓藤,一条娟秀的瀑布从蔓藤中倾泻直下,坠在下方的深潭里。深潭对面是一片平台,平台边上立着九根沉香立柱,立柱间挂着雪白蝉翼纱幕布。立柱后,各式华丽家具一应俱全。只除了本应放床的地方放着一具金丝楠木双人棺,棺木上遍布金龙花纹和一些奇怪的符文。

如果不是那方棺材,我会误认为闯进了神仙住的地方。

姑姑静静地坐在平台边的台阶上,仰着头,茫然地看着瀑布。她披散着头发,不施任何粉黛,姣好的轮廓上仿佛镀着一层软软的银光。一身华美的雪衣,长长的裙摆流水似的,沿着台阶流淌而下。

她不是我见过最美的女人,却一定是我见过最有气质的女人,出尘脱俗,般般入画。

我稳住托盘,走到她身后,轻声喊:“姑姑。”

她似乎并不吃惊,连头都没回,声音平静如水:“是小书啊,他让你来杀我么?”

我看了看手中的毒酒,沉默不语。

“你别怪他逼你杀人,他狠毒至极,但惟独我他杀不了。天下人都羡慕我能克住他,谁又知道我付出的代价,那些符文是用来禁锢灵魂的,双人入棺,灵魂永远缠绕,世世羁绊,六道干涉不能。”

自言自语地说了一会儿,她回头,和颜悦色地望向我:“瞧姑姑,缕鹄疵煌辏窈笤勖悄锪┒械氖鞘奔淞模础!

是啊,今后有时间,我是江新的女儿,又杀了他的女人,付寒君怎会放过我?知晓了自己的结局,忐忑不安的心情反而迅速平静下来。

于是端着酒走到她身边跪下。

她探出手,摸了摸酒壶,微微一笑:“孩子,姑姑和你爹爹从未照看过你,可我们做下的孽都让你承受了。”

看见她的动作,我惊讶地对上了她眼睛。迷人的瞳孔里焦点漂移不定,眼白上布满了血丝。

“哭的。”知道我在看什么,她轻声道。

好个聪明的女子,在她面前没什么好装的,这是唯一的机会了。

我放下托盘,重重地给她磕了个头:“姑姑,百里一家被我连累。还求姑姑看在孟书父亲的面子上,救救百里一家。”

“连累?”她的声音和目光依旧保持着似水的温柔,“别瞎想,百里家的事与你无关。他拿百里家威胁你飞舞姐姐呢。蒙落早已是他的囊中物,他布置许久,这场战乱不可避免,百里家注定该遭一劫。”

胸口闷闷地一疼,因着她的话。不管自己怎样我都无所谓,但我的孩子,还有飞墨,他们怎么办。

“姑姑,”我使劲把头磕得咚咚响,“百里家的人,他们比狗还忠诚。”

“小书,别这样。”她摸索着扳住我的肩,“姑姑话没说完。这阵子你拓跋姑父刚过世,凌兄弟也去了,姑姑一时没想起百里家。百里家是他为逗我开心送我的礼物,说到底,他们的祸是姑姑招来的,姑姑会给你一个交待。”

眼眶一热,欣喜的眼泪差点夺眶而出。

她是一国之后,不管说什么,即使是丈夫和儿子事,她的表情都没什么变化,亲切和蔼,但她没有理由骗我。

“谢谢姑姑,姑姑大恩大德,孟书来生再报。”

闻言,她笑意更浓:“做你的事吧。”

我点点头,直起身,斟好酒,小心地捧到她面前:“姑姑。”

琥珀色的酒在杯中荡漾着,将她柔美的笑脸扯得支离破碎。

她没有迟疑,摸索着接过杯子,下一秒已优雅地仰起头,把酒饮尽。

这可是毒酒啊,我有些反应不过来:“姑姑,您?”

“一份蜜糖,一份陈皮,他还记得我最爱喝的酒。”水光反射在她的脸上,荧荧晃动,照亮了双颊粉红的酒晕,“孩子,出去吧,他快来了。姑姑会替你央求一些时间与家人告别,切记,言多必失。”

我吸了吸鼻子,收盘起身,慢慢地退了出去。

大门在我身后徐徐合拢,她依旧静静地坐在台阶上,眼睛望着我离开的方向,嘴边带着从容的微笑,安详而平静。如同晶莹剔透,永远凝结在世界某个角落的雪花。在她面前,连冰冷死亡也变得和煦安宁。

真可惜,今生与她缘浅,空有叔侄的名头,我们本应是朋友的。

门口,早已备下了一顶软轿,四面不透光。我在精瘦男人的指引下坐上软轿,半个时辰后,到了一间陌生的客厅。

这间客厅很朴素,没什么华丽的装饰,但布置很特别。椅子家具全用桃木打造,没有任何桌布坐垫。天花板上画着一副巨大的镇魂图,四侧墙壁分别画着四方大神像,大理石地板光滑如镜。

这里不像客厅,倒更像做法事用的房间。

尽管服了麻药,刚才一运动,但伤口还是不可避免地再次撕裂,温热的鲜血涌出。我坐在椅子上,感觉屁股下湿腻腻的,冰凉的感觉顺着指尖开始向全身流窜。

精瘦男人和几个侍女站在我身旁,一声不吭,但脸上微露焦急之色,似乎也在等他们主人的指示。

过了一会儿,又有几十男女排队走进来,贴墙而立,也不说话。幸好客厅还算宽大,并不挤。

其中一个侍女端着茶水,走到我身边,微微欠身:“夫人,请用茶。”

我接过茶碗,望着碧绿色的茶汁,手臂抖个不停。并不怕死,可身体有趋利避害的本能。

侍女催道:“夫人,用完茶,我家女主有话带给您。”

听到这话,我大吸一口气,心一横,仰起脖子,将茶水全吞了下去。

茶中加的东西又腥又咸,下肚后,立刻变成了一团焦臭的火球,热气霸道地朝四处扩散,呛得骨头嘶嘶作响。幸而有麻药,不然我非活活痛死不可。

见状,侍女朗声道:“太上皇有旨,认蒙落王之妻百里飞舞为义女,封平安公主。百里义侯查实无罪,恢复爵位,归还家产眷属,赠免罪金符以示安慰,命百里嫡孙百里沐玄为太子伴读。晋封百里飞墨之妻百里孟氏四品郡君。夫人,我家女主人说,这是她给你的交待。”

我一愣,瞪大了眼睛,几乎忘了身体的不适。其实我的心愿很小,只想让百里家脱罪,根本不敢奢望富贵。现在,晕了晕了晕了,江兰我爱死你了。

可精瘦男人却身形一晃,作势就要倒,裤裆处已湿了一片。

旁边的人急忙扶住他:“公公,您怎么了?”

他目光散漫,神情恍惚,话语模糊:“传话不回避,知道太多了……”

“咯啦――”

话音未落,几扇门窗猛地关闭,霎时光线一暗,伸手不见五指。随即,墙角的烛光瞬间点亮,照亮了人们满是惊恐的脸。紧接着,一个东西带着一股热流砸到我头上,打得我眼冒金星。

我哎哟一声,抱起怀里那颗东西凑到眼前,正对上了精瘦男人的眼睛,扭曲面孔上,还带着恍惚的神色。

旁边,那具无头的身体还静静地站在原地,血呈开花状,从脖子处喷出,发出微不可闻的嗤嗤声。

正看得出神,面上又一热,眼前一片鲜红。另一颗头骨碌滚到我脚边,是刚才那个传话侍女。

“啊――”

身旁的侍女尖叫着就向大门冲,刚起脚,头凌空腾起,砸到了对面墙上,泼开了一朵大血花。

小骚乱后,再无人呼喊,地上早已满是滴溜溜乱滚的头颅。屋里寂静得可怕,只剩下我急促的呼吸声,啪啪的尸体倒地声,嗤嗤的喷血声。

嗤嗤的喷血声,嗤嗤的喷血声,到处都是嗤嗤的喷血声。

我坐在椅子上,低着头,用模糊的视线呆呆地盯着精瘦男人的脸。脑海里一会冷,一会热,一会狂喜,一会狂悲,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不知过了多久,屋内终于安静下来。

红色河流在我脚下缓缓流淌着,点点血珠从我的衣摆和发梢滴落,在河面上砸起了层层涟漪。僵硬的手掌再也捧不住那颗早已染红的头颅,“啪”,头颅滚落,和其他头颅混在了一起。

结束了么?怎么我还有气捏?不对啊,我本来就应该有气,因为我才喝了□□不是吗?要用刀砍我何必先让我饮毒,多此一举不是吗?我茫然地抬起头四处张望。

就在这时,天花板刷地一下朝两边分开,屋顶上方出现了一个大黑洞。几十个黑衣人腰系银丝线从天而降,降到半空,勾住一具具尸首,又迅速升回了黑洞中。接着,一股股混合着硫磺味的水哗哗涌下,暴风骤雨一般,落在地板上,激起了一层薄薄的血泡。被稀释后的血浆加快流动的速度,奔腾地渗入了地板隐秘的水道中。

待血色散尽,水中的硫磺味渐渐消失,换成了甘甜的清水。

没多久,房间里已干干净净,只是湿淋淋的,水帘洞似的。我落汤鸡一般,缩在椅子上瑟瑟发抖。

残水流尽后,地面开始热了起来,热气冉冉上升,裹着水汽往上冒,窜进了幽深的黑洞中。不到半个时辰,整间房屋连同我身上的衣服全部被烘干。天花板关闭,大门窗户重新开启,清新的空气涌入。

房间恢复了原样,除了我仍有点湿的头发,已没半点修罗场的痕迹。

恍惚中,有人走过来:“夫人,你可以回去了。”

我根本辨不清眼前的人是男是女,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