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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单刀赴会

  醉晚楼琉璃色的檐瓦在太阳的照耀下熠熠生辉,高大的楼宇漆金雕碧,稳稳的屹立在江阴最热闹的街道上,在一派寒霜冷白间犹自闪着温暖的金光,竟好像比平日更刺眼了些。池展单手虚扶剑柄,静静地仰望着这座楼宇的金顶,太阳反过来的光照的他睁不开眼,可他还是眯着眼不躲开,似乎这金顶上有什么东西吸引着他,让他舍不得挪开眼。他就这样在门外站了很久,既不离开也不进去,就只是抬头仰望,路过的行人都不免多看了他两眼,心道这人怎么只看不进?看他穿的挺体面的,也不像没钱啊。过了不知多久,他终于叹了口气,惋惜道:“这一檐金光,实在不该被他们占着。”

话说完,收回目光望向里面,这一垂首,表情瞬间从刚刚的怅然感慨变成精神锐利,神情变换快速且毫无道理,轻轻吸一口气,迈了进去。

人才刚踏进一步,整座醉晚楼便瞬间响起了嘈杂的铁器相撞声,一楼大厅两边的角门里突然涌出一群面具覆面的黑衣人,楼梯上也又纷杂的脚步声匆忙向这边聚拢着,池展却仿若没听到一般,神色自若的环视一圈,只见这群人俱都紧衣贴身,腰无挂件,全身上下就只有一柄剑,除此之外再无别的东西,好像这些剑就是他们的唯一,而他们也的确只需要这一把剑而已。

他们动作极快,就位后立刻岿然不动,转瞬安静。

池展看着身前黑压压的好几个包围圈笑了笑,手缓缓伸向腰间,想要去碰剑柄。黑衣人见他如此动作,原先斜指地面的剑锋也微微抬起了些许。

池展看着他们的反应,目光中闪现出轻视的意味,几不可闻的“呵”了一声,然后轻轻握住剑柄,另一只手解下系剑的皮绳,把整把剑扯了下来,握在手里。

这样的动作意思很明显了,黑衣人几乎连想都没想就断定他肯定是要动手了,所以十分机械化的后撤了半步,肩膀微微侧着,做出一副蓄力的架势,他们这群人本就是供人驱遣的杀手,平日里杀人比吃饭还多,执行任务就是抽个空的事,自然对现在的情景熟悉至极,甚至已经麻木至极了,所以非但没有半点全神贯注的样子,反而还都很兴致缺缺,脸上的表情好像在说“要打快打,打完老子就去休息了。”

可就是在这样一切都顺理成章,并且即将按照原剧情推进下去的节骨眼上,在场众人却突然听到“啪嗒”一声,与此同时,都有些意外的盯着眼前的一幕。

只见众目睽睽之下,池展执剑在手,平举胸前,然后,笑吟吟的松手了。

漆黑的长剑掉落在地,在地上弹了两弹,死一般的不动了。

他不是要拔剑,而是……卸剑?!

黑衣人们集体怔住了,大厅里又开始了短暂的寂静。

池展丢下佩剑后,也不顾前面还有好几堵人墙拦着自己,大步迈开就往前走,似乎一点都不担心会死于乱剑之下,也不觉得他们围在前面会阻住自己的路,浑一副我自信他们会给我让路的样子。

事实也的确如此,黑衣人们虽惊异于眼前这一幕,不知道他到底脑子里哪根筋抽了,之前还以为他是来算账的,可他来了却自己先把兵器卸了,明显不是来打架的,可是不打架,那他还一个人来这敌方阵营干什么?这不是找死吗?

虽然他们很怀疑池展来意不善,但好歹也没真对一个自卸兵器的人多加为难,他都有胆手无寸铁进来,他们这么多人,这么多把剑,难道还怕他跑了吗?鬼域的杀手虽然平时做事全都卑鄙狡诈,无视道义,只要能达到目的,管他是什么手段?坑蒙拐骗、趁人之危、奸淫掳掠,哪一次不是得心应手毫不脸红。但即便这样,面子这种东西必要的时候也还是得要的,也不能吃相太难看不是?人家都在你面前光明正大的扔掉兵器了,你要还动手,那真的就太说不过去了!遂也不再阻拦,池展每走近一步,他们便让开一分,最后竟真的在中间开了条路给他。

池展一路畅通无阻,径直走上顶楼,来到一处帷幕之前,手刚要掀开,就听里面响起残影不住的鼓掌声。

“许久不见,没想到你在绝影手底下,倒是愈发有胆色了。”

池展刚要说话,却听身后突然传来细微的噼啪声,像是火焰燃烧的声音,他双目陡然一凛,一回身就见空中有一团红花形状的烈焰正从门外飞射呼啸,一阵灼浪登时便扑上他的面门!他只觉一阵滚烫窒息,眼睛不由自主的闭上了,脸也微微侧开,可这一侧开就听到声音离他更近了,他下意识的垂手摸向腰间,可他的剑已在刚才交了出去,如今腰间正是空空如也,所以他什么都没抓到,但即便如此,他的手却还是没有及时撤回来,此时一股热浪擦着他的脸庞划过,将他鬓边的一缕头发带起,从半截烧断了,那半缕断发便随着他身后的帷幕一起烧了起来!

池展立刻凌空翻起,周身带起的利风将零星的火花隔绝在外,同时他放在腰间的手终于放开,在飞旋展开的衣摆间轻轻一挥,由于动作太快,又有纷乱飞舞的衣摆做遮挡,所以外人根本看不清他手里的动作,当他落地时,空中那烈焰红花已至身前,恰与他的睫毛相触,也就是在那一瞬间,那朵花却像被风吹散了一般,突然支离破碎,散成十几瓣从他眼睛前绽开了!

池展稳稳站着,纹丝不动,千万火星焰蕊从他眼睛旁边向四周散开,好一派璀璨壮丽!

火光散开后便很快灭了,至此,大厅里终于响起了微弱的呼气声,只是这一声还未呼完,就又闻一声叮的清脆响,众人复又望去,只见池展不知何时又在右手食中二指间夹了一枚柳叶镖竖于眉间,而那镖上正趴着一只小小的冰蝉,柳叶镖的半个镖身都被它撞断了,它嘴里还不断地吐着不知为何物的黑丝,池展拈镖的两指也结了一层黑色的薄冰,细看之下似乎还有缕缕黑气冒出。

直到这时,众人才反应过来,这冰蝉原来是藏在火花的花蕊中的,火花一散,这冰蝉便自最中间的花蕊里猛然飞出,混在纷飞的花瓣里扰人视线,加上常人驱散火花后必定会长呼口气、心神大松,这才能够在出其不意间更有把握的夺人性命。

这一击若是命中他眉间,定然毙命当场!

就在众人内心惊叹之时,忽又听到十几声先后不一的叮叮声,可是这次他们却清楚的看到池展并没有动,左右张望过去,只见四面墙上总共十几个不同的位置都钉上了形似柳叶的暗金镶边飞镖,而那些飞镖下面的墙皮都已经被烧成焦黑色了。是刚刚破碎的火花被钉在了墙上。

门外突然有人进来,池展听着那沉重缓慢的脚步声,并未抬头,只微微一笑道:“你却还是老样子,一样的卑鄙无耻。”

残影端坐帘后,单手托腮看完了整场表演,这才很没诚意的赔罪道:“得罪得罪,手下人不好管教,失了礼数,还望见谅。”

池展转目去看新进来的一白一红两人,讥诮一笑道:“他们原是峰主手下的人,没想到峰主走了,他们就跟了你。”

“这又怪得了谁呢?当初可没人逼你们峰主走,是他自己非要走,那他的那些旧部自然就要重新分配给别人了,如若不然,难不成还让他们继续跟着你们峰主?”

池展把手里的半截飞镖掷在桌子上,冷哼一声,道:“说得不错,本该如此。”

残影看着在自己手边震颤不止的半截残镖,挑了挑眉:“绝影自幼览尽群书,所学驳杂,曾称百家杂学无一不精,可是却没人知道,他最擅长的其实是暗器。你倒不愧是他的心腹,就连他的柳叶镖都用的和他如出一辙,我还是第一次见下属和主人用同一种暗器的呢,看来他当真看重你。”

池展却不以为意:“我和他本就师出同门,虽是主仆,但更是师兄弟,用一种暗器很意外吗?”

残影笑道:“你要不说,我倒还真忘了你们是师兄弟。不过说起主仆,记得你当年差一点也能成为二十四刃的,只是绝影一力阻止,才生生断了令主的心思,要知道那个时候令主的召令都已经下了,原是绝无可能收回的,绝影在大殿里发了好一顿脾气,任令主怎么施压他都不肯退半步,最后还是他红着眼亮出了乾坤扇,这才让令主不得不妥协,将你排出鬼域之外了。”

“唉!原本你也可以成为我们兄弟之一,和红花寒蝉他们一样的,甚至以你的资质,做上领主也不是不可能的,可却因为他那一搅和,让你至今都屈居人下,只是一个小小的近侍。若当年没有他,你如今又该是何光景啊!说不定你此刻就不是替仙道单刀赴会、站在我面前,而是和我并肩饮茶,共商大计也未可知啊!现在想想,岁月流转,时事变迁,当真难以捉摸。”

残影一边说一边叹气,好像真的很替池展不平。

提及这一段过往,池展并未如残影所料露出遗憾不甘的神色,反而神色淡然,他看向红花烈焰和寒蝉冷影,看着他们如今人不人鬼不鬼的冷酷模样,嫌恶的嗤了一声:“你以为全天下的人都很喜欢你们的位置吗?所谓的二十四刃,不过是一群没有良知,麻木不仁的杀人工具罢了。你们每天只能躲在黑暗里见不得人,像他们那样不人不鬼的活着,内心除了血腥就只有杀戮,你们的世界里只有死人和黑暗,这样的日子,我可不愿意过。”他指着红花烈焰和寒蝉冷影冷冰冰的说道。

残影听完果然叹了口气,抬起手肘无趣的往窗棂上一靠,怅然道:“这么久不见,想好好叙个旧都不行,非得这么不给我台阶吗?我没有台阶下,对你可没什么好处。”

池展在他对面坐下,平静道:“我不是来和你叙旧的。”

残影道:“卸剑而来,不为叙旧。”他手撑在桌子上身体向前倾,“难不成是来送死的?”那可真是早了点,他以为他好歹也该再多撑两天的。

池展道:“送死?送谁死可还不一定呢。我此次,是来谈判的。”

刚刚走上楼来的红花烈焰闻言出声了:“谈判?你觉得你现在有什么筹码和我们谈判?你主子现在都凶多吉少了,你一个无主之人,哪里值得我们妥协退步?”

池展抬头看他,似是不太愿意理他,没好气道:“呦,多年不见,我们的烈焰手真是风采依旧,还是如当年那般翻脸和翻书一样快,这才刚择了新主,就巴不得旧主早点死,那不知你可还记得当年是如何奉我们峰主的命令,打压残影领主的?那时候你下手可不是一般的狠啊!”

闻听此话,红花烈焰的脸色果然挂不住了,余光瞥向残影,略有些不自在的瞪向池展,他还未说话,谁知残影却先开口了:“各为其主罢了,这些倒换阵营更改立场的事大家都见得多了,我不会放在心上,你们峰主想必也从未指望他们对他忠心,你又何必出言讥讽?”

池展冷睨了一眼红花烈焰,随口道:“也没什么,只是我当年就看不惯他,若非碍着峰主的面子,恐怕当年就已经打过一架了,如今他既另谋高就,若不想我一偿多年夙愿,就别让他惹我!”

红花烈焰怒目圆睁:“池展你别太看得起自己,谁怕你……”

他话还没说完,残影轻轻抬手压了压,他便立刻不情不愿的闭嘴了,瞪着池展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残影接着道:“你想谈判可以,不过我现在有另一件事更想知道,不妨等我先问完,再来和你谈。而且,我觉得这个问题你应该也很想知道。”

池展心中已有了预感,不用问都知道他所说的是什么事。残影笑吟吟的打了个响指,背对寒蝉冷影幽幽问道:“你们和他交过手了?”

寒蝉冷影把玩着手上的透明寒蝉,飘渺如烟的白色寒气顺着他的脸庞飘上去,在他唇角处结起了一层若有若无的淡白,他似是很久没有说话了,嗓音十分干涩,像是刚开始学说话一样,语调僵硬道:“没有。”

没有?黄泉的人明明说过上官羽没有逃出苍山,既然他们没交过手,那又有谁能把他阻于山内呢?

“据我所知,他虽然被归虚纳灵伤了,但仅凭黄泉的那点功力,也不至于让他连出山的气力都没有,黄泉都能囫囵个出来,他若没有别人再加阻拦,怎会走不出苍山?你们没和他交过手,又是谁和他交手的?”

寒蝉冷影的眼帘依旧低垂着:“在里面确实有别人对他出过手,但到底是什么人,我们也不知道。”

还真有别人?

寒蝉继续道:“他很了解我们,知道我们一定不会轻易靠近归虚纳灵这种波及甚广的阵法,只会在九回阵外围设防拦他,所以他孤注一掷,拼尽自己全力一击制住黄泉,然后就带着那个小姑娘直奔九回阵阵眼而去,想要硬闯阵眼,因为阵眼是整个九回阵最坚固的地方,也是最容易受到反噬的地方,稍有不慎就会被阵光裹挟,非死即残,所以绝不会有人会选在那里突围,自然也就没人想到要在那里布置人手,但他却偏偏选了那里,可是没想到最后关头不知从哪里又飞出了两柄飞剑,是直接冲着他去的,他内息受扰,灵力顷刻崩泄,当场就被打落下去,吐了血。说来也险,若无那两把飞剑,他可能真的就逃出去了,只可惜我们看出他的意图之后,就立刻把阵眼处的疏漏补上了,他缓过气的时候,已经晚了。”

“那他又是怎么离开九回阵的?”残影接着问道。

寒蝉冷影却突然沉默了,他和红花烈焰彼此对视一眼,似乎到现在他们还是不敢相信在苍山看到那一幕,是以根本就说不出口。

残影久等不来回答,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他二人立刻神色恭谨,虽难以置信却也不敢不答,只垂首道:“他,跳进了归虚纳灵!”

“!!!”

“!!!”

连一直静静听着,喜怒不显的池展此刻脸色都变了一变,似是终于掩饰不住内心的惊骇,连在残影面前都顾不得伪装了!

归虚纳灵,离它千米之外都能被它吸成人干,那它的漩涡中心又该是怎样激流汹涌?光那里面的砭风就能把人压扁绞碎,他竟然敢以血肉之躯跳进去!这当真是在逃命?不是找死?不要说残影,现在就连池展都觉得他是不是脑子坏了,他跟着上官羽这么久,怎么从来没发现他居然自负到这种程度!

“难怪,难怪,我说归虚纳灵的漩涡怎么说没就没了,原来是他把身体填进去了,且不论他能不能活,能熄了归虚纳灵也算他举世无双了。”残影抱臂透过窗户望向苍山方向,自言自语般轻声喃着,面上倒真有几分发自肺腑的敬佩之意。

须臾,他转过身,看向池展,面上忽又变的幸灾乐祸起来,转眼又是一副小人得志的姿态,面目转换之快让人咋舌:“你若有一战之力,又何须找我谈判?再加上上官羽现在的处境,我可不可以认为你已经内里空虚了,所以不得不来找我谈判求和?”

池展双手握紧,面上仍是不动声色:“求这个字用的可不好。你能查出我落脚的地方,给我送那么大的一个礼,我来还礼,自然也没有空着手的道理,你怎知你现在就没被我的人包围呢?”

残影目光闪烁了一下,双手交叉,食指摩挲着绕圈:“哦?你确定你的人在外面?恕我耳目不聪,还真没发觉,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还真得派人出去看看才好。”言罢抬手招来一个随从,递了个眼神,那随从便微弓着身退下了。

池展余光跟随那随从出了酒楼大门,长长的睫毛掩住眼里的神色,语调轻松道:“残影领主未免太紧张了,不过是几双眼睛罢了,我们这种人被人盯梢暗杀的还少吗?都是家常便饭,如今怎么反倒怕了?这可实在不该。”

残影神色看不出喜怒,面无表情道:“你不用试探我,现在最应该害怕的是你才对,不管外面有没有你的人,在里面,还是我说了算。”

池展豪迈的往椅背上一靠,单手搭在扶手上,一腿翘起,肩膀斜斜歪着,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提起一边嘴角笑道:“我当然知道一旦进来,我的生杀大权就在你手上了,不过那又怎样?大不了就是一个死,还能坏到哪去?更何况,我也不一定会死。”

“你倒是很有自信。”

“一般一般。毕竟这场谈判对你也有好处,我死了,你的麻烦也不会小。你,不敢杀我。”

残影越来越有兴致,身体微微前倾,眼神愈发光亮:“好大的口气,什么时候在我的地盘上,我连杀个人都要顾虑了,那你倒是说说,凭什么我不敢杀你?”

池展嘴角微牵,眼中闪过一抹狡黠,看着残影不以为然的表情,不咸不淡的说了一句:“就凭,我知道给夜澈送信的人,是你。”

这句话说的当真是漫不经心、要多轻飘飘有多轻飘飘,可就是这样一句再随意不过的话,却让残影猛地一僵。

此话一出,周遭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像是被惊雷劈了一下似的,虽然惊愕,但又都遵循杀手的本能,很冷静的将自己的情绪掩去了九分,只余一分似惊似疑的模糊神色彼此对视,却又都很默契的未发出一点声音,好像生怕弄出一点动静,就破坏了这充满危险意味的微妙氛围。

残影的笑容骤然消失,眼中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杀机,他缓缓眯起眼,紧紧盯着池展看了半晌,阴沉道:“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说错了,是会死人的。”

池展转着手里的杯子,连头都没抬,兀自接道:“你和那个神秘的灰衣人说你动用了殇都没查到那个送信的人是谁,当时他只以为是有人一山更比一山高,逃过了殇的追捕,可他却忘了一种最简单最直接的可能,那就是派殇出去的,就是送信人,所以不论殇怎么查,都绝对查不到他。”

残影对池展知道灰衣人的事并没有表现的很意外,只是微微蹙了蹙眉:“可这也只是你的猜测,我是这场诱杀的执行者,杀他是我的任务,我又为什么还要给他送信呢?我图什么?”

“你自然有所图。”池展突然握住正在旋转的杯子,“你们原本的计划是在苍山先联合夜澈杀了上官羽,等上官羽落败之后,再回过头杀了夜澈,这样就可以扶那个神秘的灰衣人做流火岛的新主人,而那个灰衣人又比夜澈更听话,更好掌控。这样一来,鬼域死了个心头大患,又换了个更得力的臂膀,里外都获益。可是这对于你来说却未必是最好的结果。”

残影懒懒的靠在椅背上,饶有兴致的看着他:“此话何意?”

池展继续道:“鬼域令主为人凉薄,从不念情,在他那里只有有价值的人才能存活,被替代的人从来都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死。二十四刃又正好是竞争最大、残杀最严酷的权利中心,外人只道这个位置权重风光,却不知这其实是个最容易丧命的位置,整整二十四个人,这中间的势力平衡、拉帮结派、利益纠结又岂是那么好控制的?中间但凡有一个人心怀鬼胎,所有人都会被牵连,这些人里可没一个是省油的灯,随便一个拿出来都是杀人灭门的好手,要真斗起来,没个七窍玲珑心怕是连半条命都保不住。”

“俗话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这么精明的一个人,自然不会让有可能威胁到自己的人有成长的机会。与其给鬼域令主换个更得力的来分你的恩宠,倒不如助夜澈一臂之力,夜澈位置坐的越稳,鬼域令主就越需要倚重你来提防他,你的价值就越大,你还能顺手送流火岛一个人情,经此一事流火岛必会对你感激不尽,他日你若有需要,夜澈不会不帮你,这恩情难道不比给那个灰衣人牵线搭桥大?更何况,你在那个时候给夜澈送信,致使他中途撤手,那么已经出手的黄泉就骑虎难下了,没了原计划里夜澈的配合,黄泉准备不足,必会破釜沉舟,结局也的确如此,她过度操纵归虚纳灵导致自己受了反噬,我们峰主被她惹急了,也不可能不撒撒气,如此一来,黄泉也连带着废了,就算她只是重伤,他日还能痊愈,可是这疗伤的时间没有一年也有半载,这段时间鬼域令主岂非很缺人手?二十四刃之中以绝残血魅最为出挑,如今绝影已经不存在了,魅影已死,血影又是个空有蛮力智谋短缺的莽汉,这一个护殿使的缺,不由你残影来填,还能由谁填呢?”

“这一封信,拉拢了流火岛,废了黄泉,阻了灰衣人,一举三得。至于千秋阁,你本就没把他们放在心上,若是他们借夜澈倒戈一事迁怒鬼域,则更合你意,那样鬼域令主就更不能轻易动你了。千秋阁若撼动不了鬼域,那这怒火就必然会落到流火岛身上,夜澈替你背了黑锅不说,说不定还要反过来仰仗你帮他料理这些麻烦事呢!那这人情可就是越欠越糊涂了,他想还都不是那么容易了!”

“你说你这封信,所图大不大?”

残影津津有味的听着,就好像在听别人的故事:“听你这么说,我倒成了心思最深的那个人了,如你所言,这一切都出自我手,是我狼子野心,暗中筹谋算计,一根手指都没动,就让他们互相残杀了,可若我真有如此心计,那你怎么还敢坐在我面前把这一切娓娓道出?我有本事足不出户收拾他们,就没手段把坐在我眼前的你杀了?”

池展断然道:“你当然有,但你杀了我,我敢保证,明天轮回殿的案头上就会多一份密函,而那密函里会写什么,你不妨猜一猜。”

残影面色倏地一冷:“你威胁我?”

池展温和一笑,把扣着的茶杯翻过来,以手覆杯口,手指相继敲下:“我早说过,是谈判,不是威胁。”

残影食指轻点额头,想了想道:“可是杀了你,我也有办法拦下那封密函,而且有很多种办法。留着你反而是个变数,杀人灭口总归更保险些。”

话音落下,池展已听到楼下脚步声纷杂细微,他虽坐在楼上,可那股凛然杀气却好似已至身前,使他后背莫名涌上一阵寒意。他全身肌肉紧绷,可表情却还是异常的冷定,垂在桌下的左手又重新握了起来。

“我既然敢在门口卸剑,就不怕你对我动手,反正我左右不过是个下属罢了,没了我,峰主还可再找人替上,一点影响都不会有。可是你身为鬼域仅剩的两个领主之一,当真就没有什么眷恋的东西吗?咱们俩的命,要么都活,要么都死,你如果偏不信邪,那我就陪你赌上这一把,生死不论,奉陪到底。要不要用你一个领主的命换我一个近侍下属的命,你自己决定。”

说到这里,残影果然怔住了,他盯着池展看了许久,二人四目对视,前者试探,后者泰然。整个房间一下子安静的连掉根针都能听见,门外的脚步声还在靠近,可他们却好像没听到一般,尤其是池展,冷定的像尊雕像,眼中的坚定坦然从未动摇分毫。

是啊,他敢赌吗?以他如今的地位,立功未必进益,但一旦犯过,那定然就是灭顶之灾!尤其是这种暗中悖逆令主的过错,只要让令主知道一次,这个心结就算是结下了,就算现在不杀他,也绝不会让他活太久的,最终都是一个结果!他可没有上官羽那么好的师门作庇护,反出去都没事,他若真失了令主的信任,那就真的是死路一条了!这条命,这地位,这杀伐之权,他要有多大的把握才能赌?

默然半晌,他忽道:“据说绝影离开时带走了一批心腹,还有一部分留在了鬼域,现在看来是真的了。”

池展嗤笑一声,语气似是而非:“你这听谁说的?”

残影知道他绝不会承认,也不跟他多费口舌,直接道:“你待如何?”

池展见他松口,心里倒是一松,想必他是认定峰主在鬼域埋了眼睛,他在没揪出这些眼线之前,还做不到一手遮天,所以不敢赌这一局,遂接口道:“你交出心上霜的解药,召回十万恶鬼,然后即刻带你的人撤出凉皖城,返回鬼域。我则把这消息锁死,保证鬼域大门之内绝不会有只言片语流入。”

残影答的也爽快:“心上霜的解药可以给你,但十万恶鬼不能撤,我是和你谈判,不是认输投降。更何况我若都答应了你,就这么回去,让我怎么和令主交代?总该给我点推脱之词才行。”

池展不肯退让:“如今黄泉已经重伤,夜澈也与他撕破了这层窗户纸,他不会再同你计较的,除非他想众叛亲离。”

残影呵了一声:“秋后算账的事也不是没有,你想两全其美,我就不想万无一失吗?”

池展心中往复来回,静静想了片刻,如今残影并不知道他已将人全部撤走,所以才肯勉强妥协,已属险中取胜了,若再斤斤计较,他必会疑心自己为何这么在意十万恶鬼,届时他猜出自己人手不济,当场反悔也未可知,到那时非但前功尽弃,自己也难走出这座醉晚楼了。他既已同意撤走,那便让他赶紧走了吧。

“也罢,那便如此。”

残影笑着举起手,往门外挥了挥,那已经探进半个身子的十几个黑衣人便立刻止住脚步,躬身退了下去。池展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看才发现,刚才他们的剑距自己的后心竟然仅剩一臂的距离了。

残影站起身,望向窗外:“你来这么久了,不好奇霜雪怎么不在吗?”

“背主之人,无颜见故人罢了。比他们两个倒是要脸一点。”池展懒懒瞥了红花烈焰和寒蝉冷影一眼,不屑道。

残影也不屑的哼了一声:“无颜见故人?这种事只发生在有故人的人身上,你怕是搞错对象了。霜雪身患附骨寒症,这你是知道的,昨晚听闻城门口有一家医馆叫什么来着?”他用手点着轻皱的眉头,一副认真思考的表情,“啊,对了,千植堂。他听说昨晚那里突然来了一个神医,医术十分了得,所以一大早就赶去了,虽然他这病都得了六七年了,看样子也好不了了,但有机会还是得争取一下的,不能放弃希望嘛。这会儿他应该已经进去了,不知道有没有见到那位神医的面。”

池展蓦地脸色一变,微愠道:“你……”

残影早料到他会有此反应,云淡风轻道:“你不必生气,他是在你来之前去的,我没食言。心上霜是他的,解药自然也在他那里,我会让他把解药留在千植堂的,可在这之前他有没有动手,我就不知道了,看你们的运气吧。”

池展气的咬牙切齿,懒得跟他做口舌之争,转身就走,走了几步,残影在他身后又道:“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问你。”

池展停下,没有回头:“什么?”

残影道:“你是怎么知道信是我送的?”

池展淡淡道:“你有殇,我们自然也有我们的情报组织。”

残影此时默立于后,凭空多了几分赏识之色,能不动声色的养出一支媲美于殇的情报组织,而且隐匿之深更甚鬼域,上官羽这些年究竟做了多少事?还有多少是他不知道的?难怪他是这么多年来第一个堂而皇之走出鬼域大门的人,令主忌惮他,实在情理之中。

他走到桌案旁,铺开纸笔写了几行字,再将纸装入信封,交给池展:“代我交给他。还有我们今日的谈话……”

“不会有其他人知道的,除非……”池展望向红花烈焰和寒蝉冷影。

残影自然了悟,信誓旦旦道:“放心,他们是我的人,我心中有数。”

池展管不着他们,也懒得管,伸手接信,拽了一下,残影却不松手,他疑惑抬头,只听残影俯在他耳边压低声线道:“你说我们是阴沟里不人不鬼的杀人工具,可你可曾想过,你们峰主也是和我们一样的人啊,我们做过的事,他也做过。”

池展目光微闪,顿了片刻,意味深长道:“不。他和你们,不一样。”

他没有再看残影似懂非懂的眼神,径直走了。

走出醉晚楼后,他停了一下,微微侧头看了一眼右后方的巷道,笑了笑,转身道:“劳烦两位兄弟把我的剑还我吧。”

守在门口的两个黑衣人对视一眼,回里面捡起了地上的剑,递给他。池展笑眯眯的接了剑,熟络拍了拍他们的肩:“这次和你们老大谈的不错,麻烦兄弟们守了这么半天,还亲自给我送剑,实在过意不去了。还希望你们能替我再传个话,叫他千万别忘了答应我的。”

那两个黑衣人没打算说话,冷冷瞥了眼肩膀上的手,到底还是忍住了拔剑的冲动,冷着脸回去了。

池展也不尴尬,依旧满脸笑意的在街上晃悠,直到转过一个巷角,他才终于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他靠在墙上深呼吸,右手缓缓张开,手心已浸出了一层冷汗,袖口上正有一颗黄豆大小的红珠在不断变大,一直饱满到成滴落下,然后凝成一条细线顺着手腕流到掌心。而血迹所过之处,则顷刻凝结成冰。(未完待续)